一切记忆已经回笼, 他清晰地记起了万年前的所有, 以及……万年后与阿雷西欧共同经历的一切。于他而言, 万年后简直像一场异常梦幻的美梦,他能与阿雷西欧住在一起, 每天都能说上话, 再没人能阻碍他们。
再没人能阻碍他们。
他喜欢这句话。
现下, 他以一种格外放松的姿态面对眼前的栖枝之瞳, 他猜测栖枝应该是惊慌了一下,没想到他的记忆能够这么快恢复。但栖枝很快重新冷静下来, 祂移动瞳仁,仍旧凝视虚空。
【我希望你在我起飞前,仍旧称呼我为“瞳”。】
圣者笑了笑。
“你喜欢这个身份?”
【……喜欢。】
祂并不排斥自己的职责, 却不妨碍祂享受当下作为“瞳”的日子。祂有可爱的表情包, 很多人会跟祂说话,能用曾经见到的场景和人物制作电影,还能……每一天都见到阿雷西欧。栖枝为这样的生活感到高兴,所以在真正复苏起飞之前,祂愿意作为“瞳”存在着。
“那么,我会记住这个要求, 算作我与你交易的一点小赠品。”圣者淡淡道, “现在,我们来谈谈我们之前的交易。”
“第一计划覆灭,我们没能阻止三柱被摧毁、大火雨来临,不过目前来看, 第二计划执行顺利。”
“东方一支的帝子出现了些许偏差,却是好的方面。不用再面对一位完全陌生的帝子,而是一位同我一样的复苏者,我为此感到高兴。除此之外,一切与我们的料想一般无二。”
【是的,一切顺利,你保下了“火种”。】
“那不是‘火种’,是阿雷西。”圣者立刻纠正,“这一条不算在你我的交易内,而是我的个人意志。我记得阿雷西必须存活,是我与你交易的先决条件,确认他是火种,则是之后的事情。”
【难得你这样无私,我自然乐意。】
“这样,我们在前提上便达成共识了,接下来是你那边,还剩多少次,女神可以出手?”
【两次。】瞳肯定道,【还剩两次违规的机会,神就可以插手。】
“然后是神战吗?”
【不,你太看得起祂了,如果不是规则约束,迦洛蒂陛下杀祂像碾死一只虫子。】
圣者于是点头。
“我会尽可能诱使祂违规,西奥是个不错的途径。帝子那边,我也会加快他的觉醒,让你早日起飞。”
【对你的能力,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瞳说道,接着又补充,【但,请务必跟随阿雷西的步调,他是“火种”,他无意间决定的方向才是最正确的方向,不要做拔苗助长的事情。】
圣者答应下来,然后决定结束这次交流。这次本来就只是他恢复记忆后与瞳打个招呼而已,今后再有什么事情,反正瞳是不能移动的,他大可以随时过来。
走前,他不忘提醒一句。
“不要忘记我提出的条件。”
【自然,利维坦告知乌伊法露西前往龙墓的方法,我将给你永生。在这方面,神比人有诚信得多。】
圣者这才不再停留的离开,白斗篷飘扬,他即将离开中央区域,瞳只听到他轻声说。
“不管怎样,虽然你的本意也许是让我在万年后继续发挥作用,我仍旧很感谢你能复活我……在我向阿雷西吐露灭世预言之后。”
他离开了,悬浮的眼瞳中却流露出茫然的神色。
【可我……并没有复活你啊。】
*****
大雨倾盆而下,鲁齐乌斯听着光脑发出的暴雨警报,在软件上打了一辆车,准备以最快速度回家。很难用言语描述他此刻的心情,恢复了记忆之后,原本像蒙着一层雾的东西全都变得越发清晰了。他知晓了与神的共同谋划,知晓了他们这边或者敌人那边的灵魂回溯,也知晓了先前未曾回忆起的……关于阿雷西欧的一切事情。
记忆阀门的打开好像源于阿雷西在电话里提过的“星星圆环”,有了那件旧物的牵系,他便在与灵魂紧密相关的还魂日想起了一切。圆环令他想起昔日曾照料过他的水妖,那个纯善到近乎天真的水妖,总是挥舞着一个星星圆环,向他笑,这是他关于黑暗生物最初的印象。
然而,资质超群的他很快就被圣殿带走,星星圆环也就遗落在记忆的某个角落,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将其遗忘。
然而没有,对,就是大火雨来临前的那个狂欢节,在那一天里,他的人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变。
坐上无人驾驶的悬浮车,不过十分钟就抵达了他与阿雷西的家附近。这里禁止悬浮车开入,只能走进去,他拒绝悬浮车提供的雨伞装置,直接走入雨中,雨幕压着他的睫毛,他的思绪却前所未有的清晰。
对,那个狂欢节,他跟阿雷西还没有决裂的狂欢节,如往常一样等待着与阿雷西一同度过的狂欢节。他在那一天的清晨,终究抵不住疑惑的侵扰,选择再次进入之前只是踏足就被训斥的区域。
他拿出了被培养至今的所有技巧,他以为自己只会无功而返,因为他所效忠的圣殿何等高洁,断然不会存在任何阴霾之事。
然而他错了。
他所见只不过冰山一角,黑暗生物的尸骨就已经堆积如山。他翻开那些已经落了好些灰尘的档案,档案的主人显然已经死去许久,他按照年份向前推,一颗战栗的心还在不停否认,他不敢相信,坐在祭台上眼神冷漠的血族说的话是真的。
【圣殿跟西奥,没什么不同。】被撕了一只翅膀的血族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跟西奥起冲突吗?他想拿人做试验,看看能不能培养起效忠黑暗的新的军队。在这事发生之前,我也不知道西奥是这种程度的疯子。】
【你可以去查一查,就前段时间你说的那片区域。没做过亏心事,为什么要防着你?】
翻着档案的手停下了,圣者颤抖的指尖落在一个小小村落的名字上。
【捕获水妖,雌性三只,雄性四只。】
没有了,星星圆环再没有了,孩童时代淬着金的鱼尾也没有了。阿雷西说的是真的,他比他更早看清压在他们头顶上的强权的真实。
不同的是,阿雷西当场选择了反抗,是勇敢的阿雷西式的做法,而他此时只想退缩,只想否认,只想……
去见阿雷西。
幸好,今天就是狂欢节,他们约定一年一度必然相见的夜晚。想到这里,他便急不可待,曾经辉煌圣洁的圣殿此时令他窒息,他想要逃走。扫清所有来过的痕迹之后,他如往日一般穿过偌大的主建筑群,占卜师们又在日常占卜,晚钟响了一声又一声,不知那些写下的预言中是否包括圣殿的龌龊?
夕阳里飞过一群鸽子,他的脚步停住,站在他面前的,是他唯一在圣殿有过交集的盲眼占卜师。
他有一种悲哀的预感,这预感很快就变成现实,滴血般的浓艳颜色中,占卜师向他露出一个似哭非笑的表情。
【鲁齐乌斯,你……你现在……有时间吗?】
一边说着,占卜师的眼泪一边不争气地滚落下来。
【我有一个……过分重的预言……】
【我终于做出预言了……】
【我……】
盲眼的占卜师终于再也难以掩饰,他以手掩面,无声的号哭起来。
【为什么偏偏是我?为什么偏偏是我?!我已经想好了怎么脱离圣殿跟她一起生活,为什么偏偏是我?!】
例行的,占卜。
例行的,末日占卜。
实力高超的占卜师们谁都没有做出的预言,现在,就在一无是处的盲眼占卜师诺亚手中。
【我承受不起这个预言的重量,我根本……做不成救世主。】
【我只能想到你,我把这个预言交给你,好不好?】
他还能说什么呢?吐露这样沉重的预言会产生怎样的后果,他跟诺亚都再清楚不过。当夕阳彻底沉入地平时,他从占卜师口中,知晓了大火雨、确切的时间、覆灭的轨迹。
【求你了,让这个世界好好的……】占卜师数度哽咽,【至少,她还能在这个世界里唱歌跳舞。你一定能阻止,除了你,我不知道还有谁能阻止……】
占卜师深知自己的软弱,他大可以藏起这个预言,不告诉任何人。那样他能活着,可是偷来的时间又有什么意义?他也可以选择将预言告知圣殿的大主教们,然而常年混迹圣殿底层的末流占卜师诺亚,显然对这个庞然大物有着更清醒的认识。
【为什么……偏偏是我呢?】
占卜师最后这样问道,鲁齐乌斯握住了他的手,占卜师的指尖颤抖得厉害。这个预言太沉重了,沉重到说出口,就会将泄密者杀死。从指尖开始,他渐渐变成了沙尘或者烟雾那样的存在,还勉强残留着的面容上,是属于一个遭逢死亡的普通人的神情——
流泪,恐惧,遗憾,不甘心。
他还在说着。
【代我去看看她,但别告诉她……】
鲁齐乌斯应下,终于,他手中什么都没有了。他保持着这个握住某个人的手的姿势良久,才缓缓收回,手指似乎痉挛了一下,在那种拧转的疼痛中,他闭了闭眼。
阿雷西。他第一个想到的居然是阿雷西的名字,他感到自己此刻正置身深渊,下方是万劫不复,这个名字却能使他保持悬浮。
他想去见阿雷西,也许他们今晚就可以一同去探望诺亚所爱的人,预言无法吐露,可是如果他坚持去做一些事,阿雷西就算不明所以,也一定会帮助他。
他脚步匆匆,穿行在狂欢节的人群之中,满目的欢乐与他无关。他在人群中寻找,以往这个时候,血族早就从某个角落跳出来,试图惊吓他,但是今天没有。
花车从他面前招摇而过,人潮从拥挤变成稀疏,狂欢节终结了,他放飞一只影蝠,蝠拍打翅膀飞翔一圈,又回到他手中,睁着无辜的红眼睛。
感知到什么,他藏起影蝠,转过头去。
是圣殿的传讯官。
【您怎么在这里啊。】传讯官气喘吁吁,脸上却洋溢着笑容,【有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要告诉您!】
【就在刚才,我们安插在血月古堡的探子传回消息——】
【三代亲王阿雷西欧,确认死亡。】
见他站立不动,传讯官等了一会儿,发出疑惑的声音。
【……阁下?】
圣者没有说话,谢幕的狂欢节的灯光里,他静立着,没有表情。
他感到一切都向他汹涌而来。【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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