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里,葛藤巷。
这里从清早开始,便家家户户纺线,“嗡嗡”声响隔着许远就能听到。辛劳的同时,女娘的歌声也飞越墙头:“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莫莫。是刈是濩,为絺为綌,服之无斁。”
冯货郎听的心痒痒,真想和两句,又怕挨揍。他的骡车进不去,就在巷口摇拨浪鼓。刘泊听到动静,跟阿母说了声,出了院门。
邻家的孩童互相追逐,笑着从他后头跑过去,都知道货郎来了。
“刘小郎?”冯货郎任这些孩子围着车,嘱咐他们别把东西碰坏了,笑着冲刘泊招手。“哎呀刘小郎,幸亏你指点我,那个王小娘子,啧啧啧,不愧是头等匠童,让我见识了不少稀罕物。”
“稀罕物?”这倒出乎刘泊预料了,货郎走南闯北,见识不少,能被对方称稀罕的,他也想看看。
冯货郎为了展示竹蜻蜓,特地在车板楔了一根木棍。他说声“瞧”,把竹蜻蜓拿起,伸出左食指,一搭,脸上傲气表情,好似这物件是他制出来的一样。
孩童们异口同声的讶异:“哇……”
刘泊也动容,因为对方拿起此物前,他以为此物跟木棍是一体的。
孩童们围住货郎,险些扒松他腰带:“我们也要看!阿伯把手放低些。”
个最矮凑不近的小童急了,喊道:“哼,我回家找阿父,买下它。”
货郎为保住裤子,慌忙把竹蜻蜓递给刘泊,可恨这些孩童还是只扒他。
刘泊问:“此物好似蜻蜓,无胶,怎会附在指尖不掉?”
“嘿嘿,这叫平衡竹蜻蜓,稀罕吧?只有王匠童家有,是她制来哄她弟妹们玩的……对,说是叫玩具。小郎不必小心翼翼,掉不下来。我自家留了一个,搭在木棍上一宿都稳稳当当,跟真蜻蜓落到草上一模一样。”
其实刘泊此时已经瞧出门道了,他感兴趣的问:“多少钱?我要一个。”
“稍待。”货郎先拖着一帮小尾巴趟到车边,把另个竹蜻蜓搭到草棍上,吼他们“只准看不准碰”,再回来跟刘泊低声说:“小郎跟王匠童认识,我就不瞒你了,此物我四个钱进的,你多给我两个脚力钱就行。”
刘泊点下头,问:“刚刚听你意思,不止一种稀罕物。”
“别提了,那是种灯笼,不是行灯,是能转圈滚动、烛火不灭的竹灯笼。可惜太占地方,进价又不合适,我就没收。小郎要是感兴趣,我下回去贾舍村给你捎个过来,免脚力钱,哈哈。”
“那就多谢了。”
货郎忽然想起来:“哦,对了,还收了王匠童雕的竹簪。”要不是出自头等匠童之手,他还真瞧不上这俩竹簪,将它们和一并零碎小物搁在一个竹篮子里。
刘泊拿起竹簪的时候,最先回家喊阿父的小孩扯着大人过来了。
那孩子一直指着竹蜻蜓,急的要哭:“就是那个、就是那个!”
冯货郎赶紧说:“小郎别急,这竹蜻蜓还有三个哩!”
只剩下三个了?板车四周的孩童们都拔腿往家跑。
王葛若在,一定为货郎鼓掌,这不就是饥饿营销吗?
孩童阿父被缠歪的根本没听到“竹蜻蜓”仨字,无奈询价:“这木蛾子几个钱?”
“十个钱。”
“十个钱?这么贵!”
“这还贵?你听我说……”
刘泊盯着王小娘子雕刻的两根簪的簪头,越盯,越觉得她仿的不是竹之形,而是竹之字!
每个簪头的三片叶,灵逸间都似抻着青竹的坚韧筋骨,越是瘦削之处,越是劲力!
渐渐的,刘泊耳边排斥掉买卖人的讨价还价,排斥掉纺车的轰鸣,排斥掉所有吵杂,两个半边的“亇”虚化浮空,嵌为一处。
铮……
一个铁画银钩的“竹”字,以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运笔之法,展露端倪!
贾舍村。
晌午时分,轱辘辘的车队声势可怕,总算离开王家院前了。
围在道上的村邻们等到确实没得看了,才交头接耳离开:“吓坏我了,以为王家三郎弃妻闹出人命,要被逮起来哩。”
“我也是!谁寻思是来搬东西的?啧啧啧,他家葛小娘子真争气啊,都和官府做起买卖了。”
“争气是争气,可我瞧着手艺真一般,全是竹圈绑成的圆笼子,谁不会扎似的。”
不论三郎弃妻,还是这桩滚灯买卖,肯定要被村人议论一段时间。谁人背后无人说,王翁祖孙都装着没听到。他们站在院门口,等望不见车队了,才心有余悸回院。
谁能想到呢,铁郎君倒是如约而至,可带来的牛车队伍里竟夹着辆囚车!
贾舍村的人多少年都没见过囚车了。
那囚车四周的栅栏粗的跟腿似的,别看车老宽,但顶子不高。犯人在里头被枷锁顶子卡住脖颈,站不直、蹲不下,铁郎君说了,囚犯得这样半蹲到县里。
只有犯重罪、杀了人的,才直接押县里,若是轻案,临水亭就可审了。
王翁越琢磨越后怕,幸亏昨夜虚惊一场,要真把周围宅院都引着火灾……
他严厉告诫道:“阿葛、虎头,阿蓬、阿艾,都看到没?做坏事遭报应!以后不管说话、做事,都得把心放正!哪怕穷一辈子,也不能心坏一时!都听见没?”
“听见了!”
王蓬兄妹的眼睛现在还肿着,一上午紧跟在大父身边才安心。
王翁怜惜他们,故意问:“阿蓬、阿艾真俊,谁给你俩编的辫?比虎头的揪揪还多一个哩。”
“是从姊。”王艾好害羞,抱到王葛腿边。
院里终于又腾出地,恢复了敞亮。王大郎摸索着在解晾衣绳,王翁刚想替换,王葛就过去解另一边了,还羡慕道:“阿父个头可真高,一抬手就够着了。不像我,踮脚都费劲。”
王大郎笑了:“你别动了,别再闪着,我这边已经解开了。”
“哎!”她愉快应声,真的不管了。
王大郎捋着绳子挪步,一小步、一小步的摸到了另一根竹竿。“对了,人家没嫌咱那些滚灯有不好的吧?”
王翁瞧出来了,长子的双目大概彻底看不见了。老人家嗓子不大得劲的“唉”一声,想装着没事跟儿郎说话,但摇摇头,眼更酸、喉咙更梗。
王荇嘴巴更是难过成包子褶,早慧如他,又是跟阿父呆在一起时间最长的,比阿姊更早知道阿父的眼睛不行了。这孩子扑到大父跟前,伤心的不行,硬憋着不哭出声。
唯王葛仍没事人一样,把解下来的晾衣绳盘圈,絮叨家常:“阿父放心,滚灯全拉走了,人家夸咱干活实在哩。就是这东西实在占地方,拉了好几大车,那几头牛倒是轻快了。还有,当时尽挑着青篾使,剩下一些黄篾咋整?总不能真当柴烧。”
“那可不行!”
“要不阿父试试,用这些黄篾编个筲箕?”
“能行?”
“我觉得能行。”
“王匠童都说行,那一定行。哈哈。”这是亡妻走后四年里,王大郎第一次开怀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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