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去隆兴府,要先去江州,想过江州,要坐船,渡浔阳江。
浔阳江边没有太大的船,他们这一批人还不能全上去,最起码庆福驾的马车,就要等下一艘船才能上。
不过那都是小事了,这一次出行不像去匈奴的时候,孟昔昭身边连个熟悉的自己人都没有,金珠是知道他怕水的,等到了船上,就亦步亦趋的跟着他,怕他又把自己折腾到水里去。
这浔阳江可是长江的一段,要是从这掉下去,就是船夫,也不一定能把他捞上来。
但孟昔昭这次并没有表现出惧怕的情绪来。
当然,紧张还是有的,但紧张的时候,他就去摸心口的玉坠,感受着月牙的形状,想着之前崔冶一语不发的牵着他的手,然后,他就发现,自己不怎么怕了。
就是有点想家。
看来不管是谁,只要独自出发来到这浔阳江上,都会发出几分流落异地的慨叹。
想着想着,孟昔昭自顾自的笑了一下,把他旁边的金珠看得面色十分诡异。
郎君这没事就独自发笑的毛病,什么时候能好啊……
过了浔阳江,再走六十里,就到隆兴府了。
他们过江州的时候,因为一直走在官道上,也没看见江州城中是什么模样,此时来到了隆兴府城外,看着黑一块黄一块的土地,孟昔昭这眉头不禁拧了起来。
黑的自然就是烧过的痕迹,就是不知道是用火药炸出来的,还是两军交战,用了火攻。
城外能看出原本开垦农田的形状,如今农田也被糟蹋的不成样子了,城外一个人都没有。
今日是二月十一,比他们原定的到达日期晚了一天。
而北方的应天府早在正月底就已经开始翻耕播种了,隆兴府位于应天府的南方,本应播种的更早,到了如今,竟还一点动静都没有。
连坐够了马车,下来步行的石大壮见了,都不由自主的摇摇头:“都什么时候了,还不种地,隆兴府的百姓这一年要怎么过日子啊。”
孟昔昭心想,还能怎么过,凑合过呗。
就是让他们现在出来种地,他们敢吗?谁知道南诏人会不会又来一次呢。
默了默,孟昔昭让马匹加快速度,朝城门跑去。
那个被炸塌的城门楼子,如今已经被清理干净了,但新的城门楼子,到现在都没建起来,连城门,都是用木板临时拼凑起来的,看起来十分磕碜。
孟昔昭站在城门外,看着这个仿佛只能在山大王那里看到的简略版城门,不禁陷入沉默。
门口巡逻的士兵已经狐疑的看了他好一会儿了,如果他再不动作,怕是要被抓,他从怀里掏了掏,把自己的任命书和知府鱼袋拿出来,证明自己的身份,士兵得知他就是新上任的知府,连忙把他放了进来。
孟昔昭正奇怪怎么没看见谢原和银柳来接他,这时候,守门的城门官把他拉到一旁,告诉他一个噩耗。
谢同知上任没多久,就被隆兴府的百姓打了,如今还起不来床呢。
孟昔昭:“…………”
啥?!
*
知府没来,这隆兴府又乱哄哄的,谢原就是养伤,也不敢去别的地方养,而是继续留在隆兴府衙门里,天天躺着办公。
得知孟昔昭来了,他想下去亲自迎接,却被银柳按了回去,说他们郎君肯定会先来看他。
果不其然,没过一会儿,孟昔昭就风风火火的跑了过来,身后还带着一串小尾巴。
正是吏部安排的那些官员,他们七嘴八舌的跟孟昔昭告状,说这里的百姓有多彪悍,根本就不听话,这些天到处闹事,他们想武力镇压,谢原却不让。
话里话外,全是让孟昔昭先惩治谢原,再惩治城中百姓的意思。
孟昔昭跨过门槛,都走到谢原面前了,这些人还不住嘴,孟昔昭顿时转头,“有完没完?!你们这么有主意,这知府给你们当好不好啊?”
说着,他就解下自己的鱼袋,往最大声的那个人手里塞:“来来来,你拿着,以后我这个知府不干了,你来干。你们几个傻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叫王知府?”
其他人:“……”
那个姓王的吓一跳,连连拒绝,但孟昔昭就是不放过他,非要把自己的鱼袋塞他手里,最后姓王的被逼得没办法,痛哭流涕着说我错了,大人您就饶了我吧。
孟昔昭看他都快跪下了,顿时呵呵一声,阴阳怪气道:“别啊,你可别叫我大人,我担不起,你看你刚才上蹿下跳的,就差掰开我的嘴,替我说话了,都这样了,你怎么还能叫我大人呢,我叫你大人才是,对不对啊,王大人?”
这姓王的才是个司理,在隆兴府的衙门里连前五名都算不上,即使孟昔昭跟他阴阳怪气,他也决计不敢回嘴,只能流着汗,一再的告罪。
顺便还在心里悔恨了一句。
这纨绔从良……也还是收不了纨绔的味儿!
听听,哪个大官会这么说话的,只有地痞无赖才这么斤斤计较,丝毫不给人脸面!
但他还没辙,谁让现在这个纨绔成了他的顶头上司呢,他只能这么受着。
至于成为知府大人的亲信、团结起来、孤立谢原、把这隆兴府变成自己的安乐窝……也不用想了,有这么一个知府在,他能不被孤立了就不错。
姓王的不停道歉,别人见孟昔昭抱着臂就是不说话,顿时也明白了,跟着一起低头致歉,孟昔昭哼了一声,这才把他们全都赶出去。
等出去以后,众人对视,苦笑一声。
孟知府是个强势的啊。
以后他们的日子,怕是要更加艰难了。
……
他们都走了,孟昔昭才转过头,继续朝谢原走来。
而谢原倚着墙,此时的表情已经是无比钦佩了。
就这几个人,各个都有自己的心思,尤其是那个王司理,十足的小人做派,谢原能站起来的时候,还能压他一压,这自己一倒下,王司理就快要捅破天了。偏偏自己还对这种人没什么办法,只能尽力养伤,盼着王司理不会这么快就把衙门整垮。
但他就是十足健康的时候,他也没法让王司理露出这么沮丧的表情。
这可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啊。
……咳,好像用的不太恰当。
这时,孟昔昭也走到他旁边坐下了,他皱着眉:“到底怎么回事?”
谢原叹口气,说道:“本来一切都很好,五日前,我带人去查看城中存粮几何,一个青年在我进门以前,对我大喊,让我开仓放粮,接济吃不饱饭的百姓,我因为还不知道具体的数额,便没有回应他,只说让他再等等。”
“等我从粮仓里出来,也不知他在那究竟蹲等了多久,一棍子朝我打来,我身边的衙役也慌了,没有立刻行动,等他们把那人抓住的时候,我就变成这样了。”
孟昔昭听得眉头紧皱:“衙役?你带了哪些衙役。”
谢原脸一红,说起这个,他也觉得自己欠考虑了:“是我新招的一些衙役,都是隆兴府本地人,我原想着,带他们一起出去,也能让百姓对官府多几分好感。”
孟昔昭:“…………”
出发点是好的。
就是时机不对。
百姓们正因为南诏的余威害怕着呢,同时也因为青黄不接,正在饿肚子,这时候谁还管你身边衙役来自哪里呢,反正他们能看见的,就只有粮食,还有死活不给他们粮食的官府。
这事看起来十分合理,谢原这顿打挨的好像也不冤,但孟昔昭觉得,以防万一,他还是去审审那个青年比较好:“人还在大牢里吗?”
谢原点点头:“你没来,我便想着,先关起来,等你到了,再请你定夺。”
孟昔昭嗯了一声:“行,那这事就交给我处理。”
谢原看着他,想起他刚才是怎么怼王司理的,不禁叮嘱了一句:“大人,百姓心焦不已,难免有些冲动,你可不要下太狠的手。”
孟昔昭:“……”
他古怪的瞥了谢原一眼:“我知道。”
顿了顿,他又问:“你在这半个多月了,看出这城中如今有哪些弊病没有?”
谢原苦笑:“怕是任谁都看得出来。如今这隆兴府,一缺粮,二缺钱,三缺人,样样都致命,且百姓不信任官府,城中氛围一日比一日焦躁,我听说,今日又有胆子大的,想去抢粮食,已经被官兵扣押起来了,大人,抢官粮乃是死罪,可百姓们也属实是走投无路了……大人,我们该如何是好啊?”
孟昔昭听着,沉吟了一会儿:“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既然是死罪,自然要关进牢里,等待秋后问斩。”
谢原一愣,腰都忍不住的挺直了几分,他以为孟昔昭是个会替百姓考量的,怎么也跟那些尸位素餐的人一样,一点情理都不讲啊。
他急急的道:“可是,百姓们——”
孟昔昭打断他:“别急啊,你我都是为陛下效力的,不管走到哪,都一样,全是天子脚下。”
谢原呆呆的看着他,不懂他什么意思。
孟昔昭抿了抿唇,看他真的没明白,只好直白的说出来:“等过两个月,找个好时候,我给陛下上书一封,告诉他这边的情况,陛下仁慈,定会饶了这些人的死罪,届时,百姓感恩戴德,陛下龙心大悦,你我,也能高枕无忧了。”
谢原愣了好一会儿,才恍悟的点点头,然后他又问:“可是,孟知府,你真能劝动陛下吗?”
孟昔昭嗯了一声:“只要天时地利人和都凑齐了,就肯定没问题。”
谢原:“…………”
这我也知道。
问题是这天时地利人和,怎么凑啊!
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吧,谢原感叹:“也好,就先关着他们吧,关上几个月再说。”
孟昔昭却突然看他:“谁说要关他们几个月了?”
谢原:“……大人,不是你说的吗?”
孟昔昭:“我说的是关,但没说关几个月,这城里都穷成什么样了,还白养着他们啊?不可能,那么多事等着做呢,最多也就关这几天,然后,通通给我弄出去做劳力。”
谢原懵了:“大人想让他们做什么?”
孟昔昭唔了一声:“我也没想好。你之前不是去查存粮了吗?这城中存粮,还够大家吃多久的?”
谢原看他一眼,似乎在衡量他的心理素质如何。
想想应该不错,于是,他说了实话:“全拿出来,一天只吃两顿,也只够全城人吃二十天的。”
这还是精打细算,所有人都只吃五分饱的情况下。
南诏人是真的绝啊,他们先是把所有收获的粮食,一粒没剩的搬回南诏去了,粮仓里原本储存的,也被他们一趟趟的搬走了,剩下的,全都是地处偏远,他们又来不及搬,这才留下了。
要不是城里遭大难,死的逃的占了一半的人口,这点粮食,连二十天都撑不到了。
孟昔昭知道这边条件差,但他真没想到会这么差。
还是他想当然了啊。
上辈子生活在不愁吃穿的世界当中,国家存粮即使颗粒无收还够吃三年,应天府就更夸张了,哪怕应天府被人兵临城下,只要里面没人当二五仔,决定开门,城内的居民仅吃存粮,就能富富裕裕的生活上十年之久,还不用吃五分饱。
……
都这样了,怎么朝廷还不下发赈灾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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