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他还不叫沈怀霜。
他被元白道人背回玄清门前,正躺在破碎的阵法里,身上血迹干涸,满身尽是碎骨。
夺舍阵法。
被夺舍者必死无疑,可他最后还是活了下来。
沈怀霜生长在蜀山门内,心思恪纯。未被夺舍之前,他本属蜀山大派,与其弟同胞,同为双生子。
自从十岁那年,走失的沈怀霜被门下人找回后,期间修道五年,沈怀霜不曾饮食过人间物,从来只吃养元丹,也只修炼一本心法。
可这本炼器法区别普通炼器法地的地方在于,它不是要修士去炼别的东西为器,而是要提炼干净每一处血脉,每一处根骨。
——把自己炼成世间最天然最干净的器皿。
门内数年,他和同胎兄弟于同年修习心法。
胞弟脖颈上佩戴着门内最显赫华贵的护身玉,哪怕他自己的和弟弟的一样,沈怀霜总是觉得哪里有什么不同。
弟弟可以练剑喊苦,丢了剑不去练。
他练剑就会被关在暗室。
两人同在席上,落在弟弟身上的目光是艳羡的,落在他身上的却有说不清道不明的避讳。
有人会害怕他、疏远他,目光幽微,如鬼火重重。
沈怀霜没有把原因归结在从前门内人把他送出,留给乡下的那一对农夫。
门内人对他不亲,那不是亲疏有别。
可是直到夺舍阵法逆转,他才明白,当年席上的眼神不是全无道理。
他也不过是被当做一个有血肉、有想法的器皿。
天际满是阴霾,层云灰黑一片,又落小雨。
沈怀霜望着天空,眼瞳里倒映着阴云密布的天,如同什么也不想,就那么望了会儿。
想不明白的事情,他就不想再去想了。
他头脑里满是一个想法。
——离开这里,再也不要回来。
沈怀霜一动不动地躺在碎石上,身体起伏,呼吸微薄。
山崖下,兀鹫长啸一身,虎视眈眈地附身冲下那些死去的修士,阴恻地看着。
夺舍大阵尽散,沈怀霜指节动了动,想用身边的断剑把自己支撑起来。长剑入了手,却再没有力气把剑柄握住。
又半晌,他闭上眼,握住了手里的断剑,踉踉跄跄地把自己支撑起来。
立起的刹那,他感觉自己全身肺腑都像错了位,任何微弱的动静都能把他尽碎的骨节打得更散。
人在苦痛时,时间总会过得很慢。
就在视线昏暗之际,一件灰白的道袍忽然盖在了身上。
沈怀霜本能地要去握身边的那把断剑,手指颤了一下,却被一双苍老的手扶住。
“怎么骨头都碎成这样?”
老人的手粗糙,布满沟壑。
可入手的刹那,沈怀霜却觉得自己靠向了一根不倒的长柱。
老人放下了背上的药篓,改背负为拿取。背篓里满是崖底的草药,凝血的,熟络筋脉的。
他娴熟地取了两样,掰扯开来,喂了沈怀霜,又把他背在身上。
天际飘摇起起细细密密的大雨,砸落时洇湿了灰白道袍。
在第二滴雨落在两人身上时,一道如虹光似的白光从道人身上亮起,鸦羽成堆从半空落下,遇光化为齑粉。兀鹫惊恐至极,展翅挥翅,奋力往山崖高处飞去。
元白道人背着沈怀霜,一颠,一颠,粗履踏过绘制狰狞的反噬阵法,踩碎了残破的白骨。
“为什么要救我。”
沈怀霜眼前迷糊了。
他一落泪,好像浑身的骨头都在疼。那种战栗疼在骨缝里,牵扯半分,胃里和心口都搅在一起。
老人给他盖上了一顶草帽,声音苍老,却清朗笑了:“哪那么多为什么。”
山长路远,他和沈怀霜化成两道断崖天堑间的小点,稳稳地从山谷里走了出去。
伤好以后,沈怀霜便拜入玄清门内。
改名更姓,一切从头开始。
他先是冠以小十一之名,拜入玄清门内,根基从炼气重塑,一柄木剑一挥就是一白昼。
玄清门那修习的心法是无情道。
这无情道不是无情,不为情所牵,豁达而洒然。
太上忘情,忘情而至公。
沈怀霜不是天生凉薄之人,这无情道法修习久了,却让他尝出了别样的滋味。
他开始发现自己放下很多事,不在意很多事。
甚至回想蜀山的夺舍一事,有时候他心绪没有波澜到自己都意外。
他会明白自己那个时候喜欢用剑。
修习勤勉后,修为比被夺舍者高,所以夺舍大阵开启那日,阵法逆转,夺舍方死,被夺舍方生。
想明白了因果。
往事,他便不再挂怀。
玄清门山门避世,居于高山之巅,修有台阶三千重。
沈怀霜随师兄弟下山捉拿妖物,每每上山,却还是要踏上青石阶回来。
山路弯弯绕绕,极不好走。
可他从来都不会觉得累,他回山门第一件事,便是给元白道人报平安。
那一声“师尊”,他从玄清门入门多少年,就喊了多少年。直至元白道人在化神巅峰突破失败,亲手把无量剑递给他,沈怀霜最后喊出的“师尊”,终是化为了老人嘴角含笑的一丝暖意。
与尘烟消散,化为一抔黄土。
那么钟煜呢?
钟煜在他面前,他到底算什么身份?
沈怀霜微垂的眼缓缓抬起,闪过光碎,藏起眼中思绪万千,朝钟煜看了过去。
四下,周围人如散去,窗柩飘来如红雾的烟紫色山花,花瓣拂了一地,又被风吹过,落起花雨,大肆铺展在地上。
午后,暖阳照过,沈怀霜眼底如琉璃,低眉,青丝落满天青色衣袍,渡着暖黄的光,喊了声:“子渊。”
室内仅余两人,在那一声之后,钟煜屈了指节,细微触感蔓延到手腕上的绷带。掌心上结了痂的疤粗粝,又被他紧握。
沈怀霜:“还没有机会恭喜你筑基成功。”
钟煜平静答:“是师尊提点在先。”
窗外哗哗林动,又吹动一地落红。
沈怀霜淡淡笑了下:“你不必妄自菲薄,你的天赋很高,比我见过的所有弟子都好,肯吃苦,过筑基是迟早的事。”
一瓣红花飘落到两人身前,回落,又翩跹而去。
沈怀霜道:“师尊这称呼我听不习惯,还是按照从前那样叫吧。我有话想和你说。”
钟煜看出了沈怀霜面上一些犹豫,道:“先生说。”
“筑基之后,你可以换一把趁手的武器。”
沈怀霜解释道:“你的手指劲力很足,后背有力,遇事不慌张,情急时也能专注。从前,你心法遇瓶颈,除却功法没有得到突破的因素,其实也和兵刃有关。”
“我倒是想问你。”
“你可有想过,改习弓箭?”
“弟子愿选弓。”
钟煜回答得很快,像是没有思虑过,只是义无反顾地答应了他。
沈怀霜目光一顿:“你不必因为我向你提了便答应得这般快。”
钟煜:“弟子心意已决,从前便如先生所想,如今筑基突破,想请先生看看御剑术。”
沈怀霜无奈道:“那我看看。”
崐仑的演武场极为宽阔,不多日,黄山就要在此和崐仑比试。
武场十里处正是一处栽满绿林的高山,风过时,松涛如波浪,哗哗林音不断。
沈怀霜站定在一丈高的石砌跳台下,附近已有不少弟子在练习御剑,浮空在两丈高,坠落时,底下一处淡蓝色的阵法弹出气浪,牢牢裹住人和剑。
高台上,举目望去,四下皆是一望无垠的武场,满目茫茫的白,天际云卷云舒,又飞过初御剑的弟子。
身边有弟子抖抖索索,钟煜踏在高台的边沿,抬手反抓在剑上,抽出了鞘。
利剑如天光忽闪,长剑听他驱使,飞速舞动又静止落空在高台外一丈。
少年原地起身,登上了长剑,身形一动,稳而快地驱使了出去。
剑风卷过武场上飘来的落叶,在风落时,他又从武场兜转了回来。
周围弟子驻足,纷纷抬头去看,举手扶额。
高台前,有弟子分了神,踏着剑,只顾着抬头,惊艳地喊了一声:“钟师弟!”
然后他一脚踩空,像是落了水的鸡仔,大叫道:“哈啊啊!”
沈怀霜恰好站在他的下方,要躲避也是瞬息间的事。
看到那一幕,钟煜头脑里像有根弦被波动,刹那紧绷,只想到自己要扶住沈怀霜,化成一道黑光,拦腰抱住了他。
可飞剑俯冲的速度太快,远超钟煜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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