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新建的东翼二楼,发生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原振侠恰好遇上。
情形很特别,必须从头细说。
原振侠是从医院东翼建筑物的五楼乘电梯下来的。五楼是医院中相当特殊的一部分,留医的病人,大都是年纪已很大,患需要专门医疗照顾的老年病人;也有的是明知没有可能康复,在等待死亡的病人;再一类,就像是鲁大发这个曾经一度是国际著名的大名星,曾经光芒万丈,而今却一直昏迷不醒的怪病人。
原振侠坚信鲁大发的身体出现如今这样的情形,是由于他的灵魂已离开他的身体的缘故。原振侠受鲁大发好朋友阿财所托,尽量使鲁大发的身体“维持可以维持的最好状态”这包括了定期肌肉按摩、注射各种生命必需的营养剂,等等。
由于五楼是这样特别的病房,所以原振侠不是很愿来,因为每当他一跨出电梯,便感到了极度浓重的死亡气息,那决不是令人身心愉快的一种感觉!自然可免则免,每次都是阿财来了,他陪阿财一起去看鲁大发。鲁大发仍然像是木头人一样,可是他脸上那种甜蜜满足的笑容,始终不变。
如果说这是他灵魂如今的处境,在他身体上唯一反映的话,那么可以肯定的是,他的灵魂一定在一种极度快乐的境地之中。
不过阿财却并不明白这一点,每次离开病房,总要唉声叹气。
阿财的大名是鲁旺财,自从他成了鲁大发的经理之后,见识也是长了不少。鲁大发留下了一笔数字相当大的存款在银行,阿财可以自由提取,但阿财仍然只支取自己应得的一份“钱是大发的”这是他常挂在口中的一句话。
那天,也不例外,阿财一面叹着气,和原振侠一起走进了电梯,电梯向下落去,到了二楼,电梯的门打开,就听到了一个少女的尖叫声,那尖叫声听来,凄厉之极,悲痛之极,令得听到的人,不由自主自心底深处生出一股寒意来。
在尖叫声中,还夹杂着少女在叫嚷的几句话,不是听得很清楚,依稀可以辨出“你们医院中没有一个人是真正医生”之类的话,同时,有很多嘈杂的人声和杂乱的脚步声传了过来。
电梯门可能是由于本来有人要搭电梯而打开的,现在按了电梯的人,可能去看热闹去了。
自动电梯的门,一开一合之间,不过几秒钟的短暂时间,但由于有了尖叫声和嘈杂的人声,显然是一场小小的骚动,有什么特别事故发生了,所以原振侠就按住了“开门”的制钮,令门不再关上,同时,向人声传来的方向看去。
那是二楼左面的走廊尽头处,少女的尖叫声,也是由这个方向传来的。
原振侠知道,那一部分是医院的“整形外科”部,是建筑物完成之后新成立的,由医院自法国聘请世界一流的整形外科专家桑雅医生负责。
桑雅医生是法中混血儿,父亲是中国人,他的名字听起来像是外国人的译名,可是真是姓桑,他父亲是浙江青田县人。
桑雅医生和原振侠年龄相仿,不过看起来老成得多,单身,身形高大精壮,双手也较常人来得大,可是修长手指却灵巧之极-这正是一个钢琴家或一个出色的外科医生必须的条件。
桑雅到任不久,就和原振侠成了相当要好的朋友。他们都住在医院的单身宿舍之中,又有相同的运动和音乐爱好,自然,在原振侠的潜意识中,只怕还有一个使他们成为好朋友的原因:黄娟也是从法国来的!
介绍完了桑雅医生,有必要说一说“外科整形”这门比较特别的医学,因为那和故事以后的发展,有着相当密切的关系。
整形外科,也有人称之为整容外科,但设在正式的医院之中,自然不是“单眼皮变双”那样简单,它通过精密的外科手术,来改变一个人天生中或是由于意外而造成的身体各部分的可怕变形,尤其是脸部的变形。
整形外科在世界各地设备精良的医院中,都已经成为十分重要的一个部门,精巧复杂的外科手术,几乎能使一个人的面貌得到彻底的改变。
桑雅到任不过几个月,就已经成绩斐然,一个面部被火烧伤了大半的病人,在移植了他自己股际的皮肤,出院之际甚至觉得比他未烧伤之前更加好看。
骚动声自整容外科部传来,原振侠自然格外关心一点,但就在他想跨出电梯去看个究竟之际,一个少女自那个方向疾奔而来,像是一阵旋风一样,扑进了电梯。
她来势太仇,碰撞了原振侠一下,原振侠被那少女碰撞了一下之际,手自然而然就离开了“开关”掣,电梯门迅速合上,开始向下落去。
这时,电梯是就只有原振侠、阿财和那冲进来的少女三个人了。
原振侠和阿财两人,当然立即去看那少女,一看之下,两人都不禁怔了一怔,阿财更不由自主“咳”的一声,吞了一大口口小。
那少女正在急速地喘着气,她看来身体相当高,肌肤凝白细致,她整个头部包裹着白布,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乌漆的眼球正乱转,显得她的心中十分之慌乱。
既然完全看不到的脸面,怎么断定她是一个少女呢?这就是说这少女的另一特殊的情形了,她穿着一条时下浒的紧身牛仔裤,腿长腰细,看来十分迷人,甚至可以使人感到紧身裤之下的肌肤,是如何地富于弹性,一种只有妙龄少女才有的弹性。
而她的上身,穿着一件碎花白底的衬衫,衬衫的下摆,胡乱地打了一个结,衬衫的所有纽扣,没有一颗是扣上的,而她又在急速地喘气,衬衫之内,并没有胸围,看上去是什么情形,自然可想而知。
这也是令阿财一看之下,为什么不由自主大口吞起口水的原因。
电梯之中,忽然之间多了一个这样奇特的少女,阿财情不自禁,目不转睛地盯住了那少女的胸脯看着。原振侠看了一眼之后,也不禁暗叫了一声:好美!
他并不是什么道德君子,这样动人美丽的胸脯,自然也百看不厌,但是他可以肯定,那少女一定有着重大的困难,需要人帮助,刚才,曾经听到过少女的叫声,是不是她发出来的呢?
原振侠定过神来,正想发问时,电梯已到达底层,停了下来,门一打开,那少女就向外直扑了出去,也不理会自己的胸脯是不是赤裸,阿财紧跟着,追了出去。
原振侠不知道阿财追出去的目的是什么,他是想叫住那少女,因为他看出这少女处于一种狂乱的精神状态之中,这样的飞奔,极易发生危险,而且,也应该提醒提醒她,至少,得把衬衫的钮扣扣好了再奔。
那少女奔得十分快,一下子就冲出了医院的大堂,碰撞到了好几个人,那些被她碰撞到的人,看到了她这种情形,无不目定口呆。
阿财有点不争气,多半是奔得实在太急了,就在大堂中“叭哒”一声,结结实实摔在地上,再也起不了身,原振侠追了过来,也来不及去扶他,在他身上一跃而过,也扑出了大堂。
可是原振侠还是迟了一步,当他一跃而跃下大堂的五六级石阶之际,那少女已进了一辆停在门外的计程车,原振侠看到计程车司机转过头来看了那少女之后错愕之极的神情。
原振侠呆立着,他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自然无法采取进一步的运动。
而就在这时候,医院大堂之中,有不少人也奔了出来,阿财一拐一拐,也走了出来,四面张望,气急败坏地问:“人呢?人呢?”
看到他这种情形,原振侠不禁狠狠地瞪了一眼,阿财是样子十分老实的人,这时也觉得自己的神态太过分了,所以现出不好意思的神情来。
而原振侠这时,也看到桑雅急急走了出来,原振侠忙迎了上去:“发生了什么事?”
桑雅双眉紧锁-他平时就喜欢皱眉,这时,眉心简直是打了好几个结一样。
他先是吸了一口气,接着又摇了摇头,才说:“一个病人求医-”
他只说了一句,就没有再说下去,原振侠听得莫名其妙,对一个医生来说,还有什么比一个病人来求医更普通的事呢?
但是,刚才发生的事,显然是绝对不普通的!
桑雅仍然皱着眉:“晚饭后我来找你,对你详细说。”
原振侠耸了耸肩没有再说什么,雅转身走了回去,原振侠也想走回去,却被阿财一把拉住,原振侠转过头。
阿财道:“刚才那少女好美!”
原振侠没好气:“她整个头都包着,你怎么知道好美?”
阿财又不由自主吞了一口口水:“可以看到的是那么好看!”
原振侠又好气又好笑:“是不是你们后鲁村的男人,看到好看的女人,都这样失魂落魄的?”
阿财人虽然老实,甚至还相当笨,但这时却讲了一句令原振侠无法反驳的话:“世界上所有的男人,全是这样,不是吗?”
原振侠无话可说,只好摆了摆手。
阿财又吞着口水:“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衣衫不整逃出来,是不是有医生想对她-”
原振侠忍不住吒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他说着,不再理会阿财,一摔手,走了进去。
医院之中已经完全回复了平静,但是原振侠感到,类似阿财的怀疑在医院之中蔓延着。
这种怀疑,自然对桑雅医生十分不利。由于桑雅医生给人的印象一直是十分稳重之故,所以怀疑远没有到了爆发的程度。
如果同样的事发生在原振侠身上,只怕院长早已下令详细调查了。
事情是上午发生的,到了下午,原振侠没有再见到桑雅医生,但是已经在许多人的耳语之中,知道了些事情的梗概。
那少女进入医院来的时候,有不少人见过她,对她相当留意的人也不少,那是由于她身体十分动人,而整个头脸又用白布包裹的缘故。
她直上二楼整形外科部,要求见桑雅医生,护士告诉她,如果是要求诊的话,就必须先在大堂的挂号处挂号,而她却说自己的情形十分特殊,一定要先见医生。
护士当然不会允许她所请,起了一些小小的冲突,就在这时,桑雅医生恰好走了出来,那少女一下子推开了护士,来到桑雅的身前,向桑雅低声讲了两句话。
桑雅听了之后,现出了一种十分讶异的神色来,皱着眉,打量着那少女。
护士没有听清楚少女说的是什么,只听到桑雅吩咐:“请把下一个病人押后!”
同时,桑雅招手示意两个护士进他诊室去,可是那少女却说了一句话:“我不要再有任何人,不要有任何人!”
桑雅想了一想,竟然同意了那少女的要求!
这是十分不寻常的,当医生和病人之间,存在性别上的差异时,总要有女护士在场的,这几乎已是惯例了。
但这时桑雅竟然同意了那少女“不要再有任何人”这种要求。
所以,当桑雅和那少女一起走进桑雅的诊室,而门又关上之后,几个护士都忍不住叽咕了几句。
在桑雅的诊室之中,发生了一些什么事,除了桑雅和那个少女之外,没有人知道,在门外的护士说,先是听到桑雅发出了一下低沉的惊呼声,然后,似乎有一阵急促的谈话声,接着,便是桑雅医生的大声呼喝:“别胡说,别这样,出去!出去!出去!”
其间好像还有一点挣扎,听到了有椅子被推倒的声音,然后,门陡然打开,开门的是桑雅医生,一手指着门外,还在呼喝:“出去!”
护士们纷纷问什么事,那少女发出了一下尖叫(就是原振侠听到的那一下尖叫),她一面叫着,一面向外冲去,一面又骂了一句:
“你根本不是医生,连试一下的机会都不肯给我!”(这句话骂得十分急速,原振侠未曾听清楚。)
接着,她以极高的速度冲向打开着的电梯,她进了电梯之后发生的事,原振侠完全知道。
对桑雅医生十分不利的是,那少女尖叫着奔出来的时候,衣衫不整,几乎是半裸的。
而对桑雅医生有利的是,人人都听到桑雅医生呼喝少女离去,所以就算有什么事发生,主动的一定是那少女,而且被桑雅医生坚决拒绝。
也正由于这个原因,所以一切都只是在耳语的情形下进行,也没有什么人去责问桑雅医生,因为他根本不会做错什么。
一场风波渐渐平复了下来,原振侠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想邀请桑雅一起吃晚饭,但等他下了班之后,打电话去一问,桑雅已经在一小时之前离开了医院,原振侠在晚饭后,回到住所,在大门口抬头向上看了一看桑雅的居所单位并没有着灯,表示他还没有回来。
原振侠进了住所之后,休息了一会,就开始阅读新出版的医学杂志-这种杂志,在世界各地,称得上权威性的加起来至少有一百种,若是不经常研究其中主要的几种,就会和医学的进步脱节了。
原振侠一直在等桑雅。
桑雅一直没有来,原振侠每隔半小时打一个电话过去,电话也是一直没有人听。
一直到午夜时分,才有人敲门,门一打开,桑雅走了进来,神态看去极其疲倦。
他一进来,就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没头没脑说了一句话:“没有结果。”
原振侠不禁笑了起来:“什么事没有结果?”
桑雅恨恨地一拳打在沙发上的扶手上,虽然原振侠认识他的时候不长,但也绝对可以肯定他是一个十分稳重的人,而今日这样的动作,自然可以说明他的心情是如何激动了。
原振侠等着他解释。
过了一会儿,他才道:“我过去八小时内,向两个基金会联络过,见过三个医学界的大亨,也和院长商讨过,可是没有结果!”
“我在为一个少女筹募一笔数字相当大的医药费!”
原振侠“哦”的一声,他立时想到了那个身段美丽之极、包住了头、自桑雅的诊室中冲出来的那个少女。
原振侠是侠骨柔肠的人,他道:“数字巨大?巨大到什么程度?”
桑雅昂起头来,像是在细细计算着:“如果单在我们的医院进行,估计二十万美元就够了,但是我一个人绝对没有把握,必须联合七位以上第一流的整形外科医生,那么,费用就会超过一百万美元,也不一定成功。”
原振侠听到这里,大是骇然:“你想募集超过一百万美元,只是为了要替一个少女整容!”
桑雅有点恼怒:“不是整容!不是把她的眼睛变大,鼻子加高,而是替她进行整形外科手术!”
原振侠心中想:那有什么不同,反正是通过外科手术,把一个人由丑陋变成好看就是了!但他却没有说出来,他知道不少人都有职业上用语的固执,他就知道有一个堪称“世界上最伟大的登山家”的人,要是谁不小心在他面前说了“爬山”这个词,他就会当场反脸,而坚持非用“登山”或“攀山”不可!
所以原振侠只是道:“何以手术会如此艰巨?那少女的脸部-”
桑雅陡然一挥手,打断了原振侠的话头,然后他自己又长叹了一声才道:“今天,我看到一张恐怖到不能再恐怖、敢说是人类之中最丑陋可怕的脸了,那那简直唉,我实在无法形容!”
他说到这里,也觉得骇异,甚至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颤!
原振侠看到他这样情形,心中不禁吃惊!如果桑雅说的是那个少女的话,那真是太可惜了。那少女的身段,简直是无懈可击的美丽!
桑雅又不由自主地喘着气:“你看过电影‘象人’没有。她比那个象人还要恐怖,我真是无法形容,真是无法形容,如果你见了她,你也会以为那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属于人的脸了!”
原振侠摇头:“不,我不会,因为我知道人类最可怖的脸是什么样子的。”
桑雅听得原振侠这话,怔了一怔:“你不信?那是因为你没有见过那少女可怕的脸的缘故”
原振侠叹了一声:“那少女再可怕,也可以用整形外科手术来改造,是不是?”
桑雅苦笑:“理论上是,但是我也绝无把握。”
原振侠道:“我见过的一张恐怖的脸,却是绝对无法通过整形而使这有所改变进的!”
桑雅想了一想,挥手道:“我设想不出那是什么样子的情景-”
原振侠喃喃道:“你当然设想不出,也不必设想,说说那个少女,她就是今天-”
桑雅道:“是,就是今天那个,她进来的时候,头脸用布包着,她的衣着十分随便,可是即使是那么普通的衣着,也难以掩饰她那美丽的体态,是不是?”
原振侠点头,表示同意。
桑雅医生同意那少女的要求,不要护士在一旁的原因,当然不是因为那少女有着动人的体态,而是由于他是一个整形医生,知道一般来要求整形人的心理,一个人若是长得正常,或是美貌,自然不介意任何人看到他的脸的,但一个人如果长得极难看,或是有什么畸形的脸相的话,这个人就必然有严重的自卑感!
给医生看,那是没有办法的事,其余人,少给一个看到就比较好,所以桑雅医生才答应了那少女的要求。
桑雅医生才关上,那少女就道:“医生,我的样子,十分可怕”
桑雅笑了一下:“我早知道,如果你是一个美女,你来找我干吗?不过我想,你大概也不会丑到那里去。”
桑雅这时,是真心说的,第一、自然是由于那少女的体态优美,第二、那少女露在白布外面的双眼,看来虽然充满了悲观绝望,但还算正常,三来、她说话的声音,也很动听,这都是一般严重畸形的人所没有的。
那少女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好,医生,你一定要救救我,我有那么恐怖的样子,实在没有法子活下去,只要你能帮我,我宁愿做任何事!”
桑雅维持着医生对病人的应有态度,向她做了一个手势,示意她把头脸上的白布解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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