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之中,红灯瑟瑟。
丫鬟翠珠引着吕府小姐出了房门,缓缓下了闺楼,朝着对面的丹阁走去。
丹阁和闺楼在一道院子中,相隔的不是很远。
只是,那吕府小姐却走得十分缓慢,好像每走一步都十分的纠结和沉重。
终于,在丹阁门前,吕府小姐缓缓停身站住。
丹阁的黑色大门紧锁着。
丫鬟翠珠似乎做了最后的努力,劝道:“小姐,不如咱们还是回去罢......这门锁着呢......再说老爷他......”
“你不必说了......我是来探望父亲的,他是我的父亲,我不相信,他真的会因为我擅自进入这丹阁,而怪罪于我......”
言罢,她环顾四周,终于在门前的一个角落中,发现了管匙。
她知道,这是自己的父亲,留给府上给他送饭的人,除了一日三餐,送饭进入的人,任何人都不准进入。
她弯腰将那管匙紧紧地攥在手中,转身接过翠珠手中的红灯笼道:“翠珠......你回吧......我自己进去,以免父亲他迁怒与你......”
翠珠点了点头道:“翠珠谢小姐体谅,只是小姐,您要小心啊......”
吕府小姐冲她淡淡一笑,叹息道:“放心吧......我一会儿就出来了......”
她迈步向前,踟蹰了一阵,终于鼓足勇气,用管匙打开了丹阁的大门,轻轻一推。
“吱扭扭——”
一阵彷如地底叹息的开门声,那黑色的大门,缓缓地开了。
她提着红灯笼,走了进去。
下一刻,那黑色大门竟自动地关闭,将她的身影和红灯笼尽数吞没。
吕家小姐走进门去,并未着急迈步,而是孤零零地停在原地,朝四周和前方打量着。
漆黑一片,四周和前方皆是浓重而翻滚的黑暗。
只有她手中的红灯笼,散发着微亮的光芒,抚慰着她内心的凄楚和不安,却驱不散这仿佛永恒的黑暗。
她定了定神,终于缓缓地朝黑暗中迈步,四周也随着她行进的脚步,在那红灯笼的光芒映照下,明明灭灭。
穿过黑暗而漫长的长廊,她终于来到了丹阁的一层中央。
整个丹阁一层,空空荡荡,没有任何的东西。
只有最正宗处,塑着一尊神像。
那神像左手举着一面阴阳镜,右手执着长矛,长矛向天,锋利幽冷。
那神像却长着一张骇人的阴阳脸,龇牙咧嘴,凶眼圆睁,獠牙突出嘴外。
一个弱女子,一个人,一片黑暗,独对这样凶神恶煞形象的神像。
若换做旁人,怕是早就害怕的尖叫了。
而这吕府小姐,似乎司空见惯了,抑或者早就对眼前的景象麻木了。
她只是朝着那凶恶而丑陋的神像瞥了一眼,并不做停留,再次迈步朝着神像后的楼梯走去。
只是那一瞥,竟显得如此的不屑和厌恶。
她缓缓的踏上楼梯,朝着丹阁的二层走去。
空旷寂寥之中,她虽然踏步很轻,但仍有清晰的踏踏声响起,仿佛撩拨着她有些莫名紧张的心神。
二层不停,三层也不停。这两层她皆是快速地穿过。
二层和三层由于红灯笼的缘故,快速地亮起微光,又快速地恢复原本的黑暗寂寥。
她终于缓缓地来到了丹阁的最顶层,第四层。
反常的是,这一层虽无蜡烛明灯,但在相隔的柱子上嵌着几盏火把。
虽然第四层的空间十分的宽大,那些燃烧的火把依旧不能驱散每一个角落的黑暗,但整个四层昏昏暗暗,勉强能看清所有。
她干脆将红灯笼轻轻地放在楼板的一角地上,这才抬头朝着四层丹阁内看去,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这一层,依旧空空荡荡的,除了黑木楼板上的灰尘,还有极其浓重的檀香味道。
不仅如此,整个四层空间,皆弥漫着檀香香烟,缭绕翻滚,就如起了大雾一般。
她看了许久,终于是被这烟雾缭绕遮了眼睛,看不清这里的景象。
她只得抬脚,缓缓地朝里面走着。
只是刚走了数十步,便听到一声冰冷的怒斥道:“什么人!大胆.......我说过,这丹阁禁地,不准闲杂人等进入,你想找死么?”
她身体一颤,怔在原地。
忽地只觉眼前黑芒一闪,一道人影已经来到了她近前。
不由分说,那突然而至的人影已经举起了巴掌。
“阿父......是我......我是你女儿啊......”她凄然开口唤道。
那挥向她的巴掌,蓦地在半途一滞,然后极速地收回。
“丫头......怎么是你......”声音虽然比方才缓和了许多,却还是带着一些嗔怒。
“女儿想您了,更想到这隆冬长夜,阿父一人在丹阁,万一着了凉......女儿担心您......”
翻滚的烟雾之中,缓缓地走出一个人。
此人身高七尺有余,整个人笼罩在一袭宽大的黑袍之中,他本就清瘦,这黑袍衬得他仿佛就剩下一副骨架了。
烟雾和黑袍遮挡了他的面容,看不清楚。
“丫头......你是如何进来的.....这么晚了......你......忒胡闹了!”此人微嗔道。
原来这便是天门关守将——吕邝。
“女儿知道给您送饭的下人放丹阁大门管匙的地方......所以便自作主张,开了门,来看看阿父......女儿想阿父了......还请阿父原谅女儿放肆......”吕府小姐凄然的说着,却是请罪的话。
吕邝微微一怔,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你是我丫头,来看望阿父,什么放肆不放肆的......既然进来了,随我这边来坐吧......”
言罢,吕邝径自转身,朝着烟雾中走去。
吕府小姐低着头,小心地跟在自己的父亲身后。
两个人再无交流,好在并未走几步,前面便是一处神龛,神龛上供奉的神像,与一层丹阁供奉的一模一样,皆是那个可怖的阴阳煞尊。
吕邝停步,指了指神龛下的蒲团道:“丫头......坐吧......”
“谢阿父......”
那吕府小姐坐了,吕邝才又将对面的蒲团朝远处拉了拉,也缓缓地坐下。
半晌,两个人便这样对坐着,谁都未曾开口说话。
“丫头......”、“阿父......”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同时开口。
吕邝微微一怔,方淡淡道:“丫头......你先说......”
“阿父......您比前一阵子妍儿见您,更瘦了许多啊......现在是隆冬时节,这丹阁没有炭火......寒冷难忍,您又少进饭食......妍儿......十分担心阿父您......”吕府小姐说到这里,缓缓地低下了头。
吕邝微微怔了怔,这才摆了摆手,似乎挤出了一丝笑意道:“丫头放心,你阿父的身体很好,我每日炼丹修道,所修阴阳大道心经,更是能够易筋锻骨的......不怎么用饭食,皆因这些浊物实在是累赘,这修道嘛......讲究的是固收本心,不被外物欲念所累,更要辟谷......”
那妍儿缓缓抬头,声音也大了些许道:“阿父......女儿不懂什么修道辟谷,也不想懂......女儿只知道阿父身体要紧......母亲早逝,妍儿连母亲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妍儿只有唯一的亲人,就是阿父了......一旦阿父有个三长两短......”
未等这妍儿说完,那吕邝便截过话,不耐烦道:“你母亲的事情,是陈年旧事了,提她作甚......再者,为父这身体,为父最清楚,能有什么事情?再者说,这副皮囊也是拖累,早晚要弃了的......妍儿,你不要担心了......你这么晚来,我还以为你有什么要事......”
他顿了顿道:“若只是这些小事,无甚大事,如此晚了,你这就回去歇息罢......”
他竟是下了逐客令了。
那妍儿闻言,身体莫名地一颤,忽地抬头注视着自己的父亲吕邝,凄然道:“阿父......难道女儿见您必须要有什么大事么?没有大事,就不能来见您了么?您是女儿阿父......阿父,您还记得女儿上次与您见面,是什么时候么......”
吕邝一愣,半晌方道:“当然记得......”
“那您说,是什么时候......”妍儿抬头,追问道。
“这......”
吕邝一时语塞,半晌他甩了甩袖子,不耐烦道:“我已然说过,修道!修道!丫头,你到底懂不懂啊......这些琐碎的事情,我还要记那么清楚干什么!”
妍儿眼眶一红,眸中有泪。
“阿父......您以前不是这样的,您以前记得女儿所有的事情,您挂在嘴边常说的是,女儿是您这世上唯一的宝,只要是与女儿有关的,都不是小事情......不仅如此,您更是经常跟女儿讲母亲的往事,您更是不止一次地说,您想她念她......”
妍儿泪光盈盈,喃喃道:“可是......您现在还有再说过,再讲过么?便是连女儿见您一面,都要如此匆忙么?”
“这......”吕邝被她这一说,只觉得胸中腾起一股怒气,刚想出言训斥,却不知为何,整个人的气势忽地软了下来,声音也变得和颜悦色起来道:“好啦......好啦,丫头......莫要使小性了......阿父这不是一心修阴阳道嘛,所以很多事情都顾不上了......再说,阿父一旦得道,白日飞升,便是陆地神仙,到时候丫头不也能够过得自在舒心么......”
妍儿胡乱地抹了抹泪,这才又道:“阿父,谁说女儿见您,没有大事的,有!......女儿心里有两件大事,想不明白,这才夜不能寐,想来听听阿父怎么说......”
吕邝这才耐着性子点点头道:“好......那丫头你说说看......阿父为你答疑解惑就是......不过咱们可先说好,说完之后,你要赶紧回去休息......还有,以后无事,就不要到这丹阁来了......”
妍儿点了点头道:“阿父,这第一件事嘛,您可曾听说了,为祸天门关多日的采花大盗被抓了......”
吕邝点了点头道:“刘通刘长史已经禀报过了......说是抓了两个,一个是年轻道士,另一个是个叫花子......”
妍儿点了点头,忽地抬起头看向吕邝,一字一顿道:“可是......阿父相信那道士和那叫花子就是采花大盗么?”
吕邝声音一沉道:“这话说得......有证人,且他们行为不轨,不是采花大盗,难道还另有他人不成?”
妍儿眉头一蹙,忽地似乎有些讥讽地笑道:“阿父啊......您真是这样想的?只是,阿父,这采花大盗到底是谁,又是什么身份......怕是女儿知道,阿父您也心知肚明吧......”
“这......”吕邝一时语塞。
“根本就不是那道士和老叫花子,父亲分明就知道,这采花大盗到底是谁,而那道士和老叫花子是被冤枉的......对不对!”妍儿追问道。
“丫头!你怎么如此任性,一点大体都不识呢?这采花大盗在天门关屡屡犯案,惹了轩然大波,整个天门关的百姓都翘首以盼,必须得给他们一个交代......为父管不了许多,既然抓了那道士和老叫花子,那采花大盗就是他们,这件事情不能更改......”
吕邝沉声说道,口气不容置疑。
“所以,就为了这所谓的给百姓一个交代,便要屈枉好人,白白的坏了他们的性命么?可是父亲,他们死了,那真正的采花大盗就能收手么?父亲,您可是天门关最大的官,您这样做......是不是太荒唐了!”
这样一个女娘,忽地鼓起所有的勇气,神情之中再没有半点的怯弱和退让,大声的质问道。
“你......我已经说过了,就是他们,此事已经定案,明日他们就得被砍头,岂是你三言两语就能动摇的......丫头你......”
未等吕邝说完,妍儿已经神情失望,心中愈冷,忽地截过话道:“父亲,您可是说过,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可是您现在做的事情,草菅人命,盘剥百姓......父亲啊,您真的已经忘了您当年的诺言和壮志了么?”
“女儿一直认为您是一任清廉勇武的好官,爱民如子,爱兵如子......可是您现在却......父亲,您越来越让女儿感到陌生了!”
“我是你爹!你是我女儿!我做什么事情,还要问过你么?岂有此理!丫头......时辰不早了,赶紧速速回去罢!”吕邝大怒,大声嗔道。
“好......好......今日父亲对女儿的教诲,女儿永世不忘!父亲,您便在这丹阁内好好地修您的仙......女儿恭祝您早日得证大道!”
言罢,那妍儿蓦地起身,转身便走。
吕邝看着她的背影,目光闪烁,游离不定。
忽地,那妍儿却蓦地停下道:“父亲,女儿还有最后两件事......”
“讲!”
“这第一件......女儿便是孤独终老,也不会嫁给那个人的!若是父亲还念在妍儿是您的女儿的份上,体恤父女之情,便为女儿和这天门关的百姓最后做一件好事,抓了那个人,将真正的犯法之人,绳之以法!”妍儿一字一顿,声音带着最后的一丝希望和恳求。
“你......这件事由不得你做主,为父既然是你的父亲,你这终身大事,自然由为父做主,那个人,你不想嫁也得嫁,由不得你......你若是不想天门关再犯那些案子,便安安分分的嫁给他!你有这时间来找我,还不如好好准备一下你的婚事!此事既定,断无更改之理!”
吕邝声音决绝,没有一丝一毫的让步和妥协。
妍儿闻言,缓缓抬头,看向上空的烟雾缭绕,眼中挤满泪水,却惨然一笑道:“好.....妍儿明白了......原来这些案子的根源在女儿身上,女儿才是招致那无数女娘和妇人失踪惨死的根源啊......”
“你......明白就好!......”吕邝沉声道。
“呵呵......明白......只是妍儿明白的......真的太晚了......”
妍儿忽地声音柔和,清泪盈光,喃喃道:“最后一件事......父亲,还有三日便是母亲的忌日......您参您的阴阳道,女儿总是要到母亲的灵位前祭奠一番的......只是父亲......女儿忘了母亲生前最爱吃的点心,是雪花酥呢还是红豆糕呢......”
那吕邝一怔,这才低低道:“雪......不,红豆糕......你去买些便是了,这种小事,也来问我?”
“呵呵......原来是红豆糕啊......女儿记住了......”
言罢,那妍儿再不回头,“蹬蹬蹬”地来到楼板前,提了那红灯笼,决绝地走下楼去。
黑暗和着檀香烟雾,将她的背影湮没......
............
丹阁之外。
一个玄色身影躲在暗处,只急得抓耳挠腮,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围着那丹阁转了好几圈。
正是浮沉子。
却见他一脸的焦急和担心,就想不管不顾地闯进丹阁,看个究竟。
可是他苦于没有管匙,在丹阁的门前来来回回折返了好几趟,却是急得满头大汗,也没有办法。
便在这时,那丹阁的大门发出一声低沉的声音。
浮沉子一凛,赶紧极速地又闪进暗影之处。
却见蓝色身影一动,那吕家小姐提了红灯笼,失魂落魄地走了出来。
她低头走到院中,忽地停身站住,抬头看向天上惨白的弯月。
月光惨白,照在她姣好的面容上。
浮沉子看得分明,那女娘的脸上,满是破碎和忧伤,凄然而绝望。
惨白的月,破碎的眸,清冷的泪光。
浮沉子的心,猛然地揪了起来。
下一刻,他就想不顾一切地冲过去,可是他双手紧紧的攥成拳头,咬着牙极力的克制着内心的冲动。
再等一等,他知道,此时不是最好的时候,若此时就这般贸然冲出去,怕是会引来一场不必要的麻烦。
那女娘缓缓迈步,竟朝浮沉子躲藏的暗处方向走了过来。
浮沉子刹那之间几乎都要窒息了,眼睛蓦地睁大了起来。
她若再往前走一些,便会迎头与我相遇.....我该怎么办?
侥幸的是,那女娘走了一阵,缓缓停在一棵树下坐了下来。
她靠在树前,无声流泪。
半晌,她从怀中拿出一支短箫,然后紧紧地将短箫抱在怀中,头埋在那短箫上,身体颤抖,啜泣不已。
许久,她方抬头,轻轻地甩了甩了脸颊的泪水,将那短箫放在樱唇上。
凄然而婉转的短箫声幽幽响起,划破了黑夜的寂寥。
短箫幽幽,如泣如诉,哀婉缠绵,无助凄凉。
她就那般吹着那短箫,吹得如泣如诉,月光洒在她的身姿上,哀婉而温柔。
那箫声,合着冷风,直吹进浮沉子的内心深处。
终于,箫声停了。
她缓缓地拿起那短箫,望着箫身上刻着的一个娟秀的小字:蘅。
她声音凄楚,自言自语地喃喃道:“娘啊......女儿如今的处境,您知道么?娘......求求您帮帮我,帮帮女儿......带女儿走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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