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钰不在乎他们二人之间的竞争,语气是轻巧地冷淡:
“你带着金英,再去挑上几个得力的人选,把他处理了吧。”
怎么处理,为什么要带着金英去处理?
他没说明白,可是这种事情也不需要他说得明白。
金英感觉自己的后背逐渐被冷汗濡湿,而兴安狠狠地磕了一个响头,果断地应承了下来,随后满脸笑意着拽着金英一起起身,向着门外出去了。
于谦目送着两人一前一后拉扯着离开,他知道这是皇帝对金英的敲打,也知道此去曹吉祥的性命定然不保。
可是如何处理宦官是皇帝的私事,于谦没必要、也不打算对朱祁钰的安排提出异议。
他所忧心忡忡的是天下,是皇帝对于未来的夺门一党,乃至于太上皇的处置,将会对社稷江山造成如何的影响。
室内眼下终于只剩下两人了。他面对着朱祁钰的注视,最后起身,庄重着神色准备下拜。
可他的动作被对面拦了下来,年轻人原本平静的神色逐渐被心底里真实的情感撕裂,流露出其下压抑着不曾在众臣面前爆发的,沸腾着的绝望与苦痛。
“于卿想要劝我不要大开杀戒,大规模株连,维护着朝堂的安稳吗?”
他的眼圈跟着脖颈一起红了起来,接近咬牙切齿,字字都带着泣血般的悲愤。
“可是凭什么呢?”
他反问于谦:“正如后世人所说,是我亏待石亨了吗?是我不曾给徐珵施展才干的渠道吗?”
“成王败寇,若是大明在他的手上重又恢复辉煌,那我哪怕谥号为戾也不足惜!”
“——可是他又干了什么!”
心头所有的忿怒与怨气从喉口倾泻而出,他嘶吼着,接近震耳欲聋般的质问回荡在空气之中。喉咙痛到沙哑,太阳穴一阵用力过猛后,连带着神经的嗡嗡作响与时时抽痛,头晕目眩着的恍惚。
“他又干了什么啊!”
他喘不上来气,心口连着肺部抽搐着刺痛,仿佛火燎一般灼烧着胸腑。可更恶心的是胃,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坠着,在他试图控制住的时候,反倒逆流而上逼迫着他干呕起来。
他弯下腰去,伸手捂住下意识张大的口腔。
他听见于谦好像语气紧张地说了些什么,可是他听不太清。然后有一只手安抚着轻拍在他的脊背之上,他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应该是什么请罪之类的话。
“……臣不觉得陛下会是那般的君主。”
声音依旧不是很清楚,可是朱祁钰模糊辨认出了于谦的用词。
“陛下是社稷主,是知人善用,心怀天下的明君。”
“夺门一党,陛下若心有芥蒂,弃置不用,臣也并无他言。”
温和着的语调一点点地安慰着朱祁钰的火气,等到皇帝的情绪逐渐变得安稳,不再表露出先前那副痛苦到伤身的模样的时候,于谦才开口继续说下去。
“可是石亨方才立下赫赫战功,武勋的势力又大为折损。臣忧虑贸然贬黜,会激化文武的矛盾。”
“徐有贞虽品行不良,可有实干之才。黄河水患已然恶化,后世人又称今后天灾频繁,臣担忧非此等人才不能解决。”
他叹息着,在景泰的眉心也跟着他的叙述紧蹙起来的时候,终于不受阻拦地拜倒下去。
“臣深知陛下心中之恨,臣亦为那夺门之后朝堂的腥风血雨而感到痛苦。”
于谦抬起了头,让朱祁钰可以看见他同样通红的眼眶。
“臣有罪,希望陛下能为天下苍生考虑,忍受这样的折磨。”
“请陛下徐徐图之。”
朱祁钰的眼泪终于随着他最后的一句话掉了下来,哽咽着握住了于谦的手。君臣相对,竟是无语凝噎。
“……我会的。”
朱祁钰没办法对于谦说不,因为他确实没办法对肆意妄为之后对大明的伤害坐视不理。
可是,“除恶务本。”
他的语气这次是坚决而无法动摇的冷酷。
“若无祸首,那么小人自然没有缘由了。”
于谦知道他的言下之意。
——可是他默认了这样的处置。
【徐珵,字元玉。为人短小精悍,多智数,喜功名。凡天官、地理、兵法、水利、阴阳方术之书,无不谙究。】
【尝急于进取,自创南迁议为朝野讪笑,士人不齿。而帝性宽,不以珵寡德,择才而用。命擢左佥都御史,治河沙湾之决,又平山东水患,进左副都御史。】
【然珵不思修身,负文武才,为人有缺。景泰九年,以贪贿下狱,帝念其功,乃放归乡里。时人皆叹帝之仁,而卑珵之鄙。】
【语出《明史·徐有贞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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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泰四年,南宫
“皇兄为何避而不见呢?”许久不曾有访客到来的地带,朱祁钰自顾自地走了进来,面带微笑地对着蜷缩在榻上不愿面对着他的鼓包。
而回应他的是昔日的正统皇帝接近嘶嚎的反抗:“你来做什么?谁允许你进来的!”
“滚出去,滚出去!”
当年儒学大师们教出来的涵养此刻已然荡然无存,被囚禁在此数年的朱祁镇接近疯癫地喊叫着。
他原本以为回到大明,以自己曾经君父的身份,朱祁钰这个庶弟不敢对他下手的。他肯定会害怕朝堂物议,害怕自己的名誉受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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