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留白蹲在地上,用手指敲击着雪地,雪地发出了邦邦的声音,好像在对他说棒棒棒。
所以顾留白显得很满意。
“冻结实了,不容易伤马骨了。”
他起身说话的时候,陈屠发现他换了双牛皮靴子。
这双靴子和他之前穿的靴子相比显得更旧,更油腻。
“你他娘的就不能干净点吗?”陈屠忍不住就皱起了眉头。
和顾留白浑身脏兮兮相比,他干净得就像是马上要入洞房一样。
顾留白耐心的解释道:“在这里弄得太干净会容易生病。”
陈屠马上就想到了黑眼疾,他的脸顿时就黑了。
他觉得顾留白又在内涵自己。
顾留白往四周看了看,现在马上就要出发了,他依旧没有看到徐七的身影。
“不用管他,有时候他在周围,有时候他不在,但他会一直跟着的。”阴十娘看出了顾留白的意思,很干脆的说道:“我们一年也见不到他多少次。”
“一个月一次有没有?”
“差不多。”
“徐七不用马?”
“他不需要。我和龙婆也不要马,至于蓝玉凤,她不用马也能跟上,但是没必要。”
说这句话的时候,阴十娘一直在注意顾留白的反应,但是顾留白听到她和龙婆不要马的时候似乎并没有什么反应,倒是听到说蓝玉凤也可以不用马的时候,他倒是有些惊讶。
不过接下来顾留白也没问什么,只是点了点头,道:“我这双靴子好走,我也不要骑马。”
陈屠看着他那双靴子就浑身不舒服,他也懒得去戳穿顾留白,只是随口问道:“你那两个兄弟呢,不是说要带着他们一起走?”
“周驴儿昨天就已经先出发过去了,贺火罗会在半道接应你们。”顾留白一边开始检查马和行李,一边回答。
这些马是贺火罗准备好的,一共有十五匹,都是大宛马。虽然速度比不上突厥黑骑的火飞龙,但是负重能力和耐力一点也不差。
“接应我们?”
“对,过两天有可能又有一场雪,那边容易迷了方向。”
“你连过两天要下一场雪都知道?”陈屠觉得这有点扯。
“这不是我说的,是太史局里的观星师说的。”顾留白解释道:“贵叔提醒我之后,我又让人打听了一下,这次皇帝似乎对战马交割十分重视,不是随便挑选的日子,提早就有太史局的人过来了。我估摸着长安城里也会有些贵人过来,所以到时候要提前让乔黄云帮我们变变脸,否则别到了长安让人一下子就认了出来。”
陈屠有些挫败般眨巴了两下眼睛就不说了。
他心理负担有些重。
那个叫做黑眼疾的疫病应该不是顾留白危言耸听,今早起来的时候,他就觉得身体比平时好像沉重了一些,尿的尿也比平时黄了很多。
顾留白的行李不少,他用了三匹马装载他的行李。
再加上贺火罗之前准备给他们路上用的东西和帐篷之类,这十五匹高头大马倒也挺像一个正经的商队。
这支“商队”出了冥柏坡之后,顾留白才和阴十娘、龙婆一起走出了冥柏坡。
雪冻得很结实,顾留白的身子不重,走在上面只留下一个浅浅的脚印。
强劲的北风吹拂着,风里的雪沫子将雪面雕琢成了巨大的白色鳞片,很快这些脚印也会被磨平。
阴十娘刻意的落后顾留白大半个身位。
按她的认知,光是大唐帝国就存在着一百余种炼气法门,然而不管是从先秦时的炼气士流传下来的秘术,还是从西域或是海外流传而来的法门,其中真正堪称上佳内家法门,能够淬炼五脏六腑,令人的精神、气力远超寻常人的,也不过三十余种。
这三十余种法门之中,有几种法门特别讲究身、法、意合一,独特的身法加上呼吸吐纳法门的配合,意念牵引浑身血肉的动作,不仅可以让体内的气血到达最为细微之处,而且可以震荡内腑,祛除病害,壮大体内一些关键窍位。
梁风凝最早是山阴卫的教头,山阴卫是幽州节度使身边的亲卫军,精锐之中的精锐。
山阴卫里面的厉害人物,修的是养龙诀。
养龙诀的确是讲究身、法、意合一的法门,但她可以确定,养龙诀的身法谓之龙行,每一步都是昂首阔步,脊骨震荡,却又显得身姿轻盈,不断地走动之中,整个脊背的血肉都有特别的蠕动,就像是每一条血肉都在拍打着内里,而呼吸吐纳也是特别的悠长,炼到高深处,口鼻喷出的气息宛如游龙。
她虽未见过梁风凝,但既然梁风凝是山阴卫的教头,那他这种人物,在战场上和人厮杀时,十余步外一口气箭恐怕就能打瞎人的眼睛。
顾留白这种不骑马宁愿走路,显然是为了修炼,而且恐怕是处在某些比较重要的关口。
但他的呼吸吐纳和步伐却都很随意,根本不像是在修行。
若不是她认定顾留白在修行的状态之下,再加上她对这种高明的炼气法有着强者之间的特殊感应,她也感觉不到那种玄之又玄的气息。
顾留白整个人的感觉,就好像特别自在,甚至好像是外面的世界在推动着他走一样。
已是绑在同一根绳上的蚱蜢,阴十娘便也不像上次一样拘束,直接开口问道:“你修的不是养龙诀,更不可能是沧浪剑宗的观想法,那你修的是什么法门,是你娘传给你的?”
“也不算我娘传给我的。”顾留白回答得也很干脆,“一半是养龙诀,还有一半是来自狮子国的炼气法门。养龙诀是前朝宫廷侍卫修炼的法门,霸烈有余,但人过壮年之后就往往各种毛病,我娘就觉得大唐开国皇帝把这个法门赐给幽州山阴卫就没安什么好心,后来她想办法从狮子国借了一门法门过来,我修的就是两者合二为一的法门。”
“借?”
“对,我娘说她只是看看,自己肯定不修行,保证也不会给大唐的人修行。狮子国的那个老和尚还蛮好说话的,就答应了。看过之后,我娘就把那卷经书送回去了。”
“是佛宗的法门?”
“对。”
“你娘的确很厉害。”阴十娘想了一会才想出合适的形容词,她本来想说你娘挺狡诈的,但随后便觉得这不是礼貌不礼貌的问题,而是和能够从一个偏远国度的佛宗手里借来这样的法门,以及能够将这法门和养龙诀揉合在一起,那真的是没几个人能够做到。
顾留白很认真的点了点头,道:“郭北溪当年看我修行的法门也是吓了一跳,他来的路上都想好了,准备让我修行他沧浪剑宗的观想法,他说明面上是两门功法取长补短,但实际上就和创出一门新的功法没什么差别了。他和我娘说,他不觉得长安有人能够做到这点。”
阴十娘深吸了一口气,道:“你娘怎么回应他的?”
顾留白想到了当年的场景,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娘说他剑用的还行,就是见识有点短。”
阴十娘想了想,道:“她的意思是她觉得长安还是有人做得到的?”
“应该是。”顾留白点了点头,慢慢的说道:“她本来想让郭北溪多读读书,别整天木桩子一样整天坐在那里看山看水想剑意,她和我说很多东西其实本来就并非孤立的存在,很多法门之间原本就有些联系。但是郭北溪的伤拖得太久了,连她都治不好,他也没读书的时间了。”
阴十娘没有再刻意落后,她走在顾留白的身侧,道:“郭北溪受了什么伤,他因何来到这里?”
顾留白道:“这我不太清楚,我也问过我娘,但我娘只是说他在离开洛阳的时候就已经受了内伤,至于其它,她和我说我到了长安就会自己找到答案。”
阴十娘道:“那你娘到底是什么人?”
顾留白眼中的情绪变得分外复杂,“我娘是一个很奇特的人,除了贵叔之外,好像都没有人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来这边的。就算是她给我的感觉,都像是直接从天上掉下来的。最初有些人说她是大唐境内逃出来的歌姬,但我觉得那纯粹瞎扯。她只会跳一种驱魔舞,而且她懂的东西太多,不只是医术和佛经,但这边一些古老的文字她都懂。我记得最怪异的一件事,是姑墨那边有个很大部落的巫婆路过这里,那个巫婆看见她居然直接将自己的舌头割了。而那个巫婆在姑墨那边的身份非同小可。”
阴十娘沉默了片刻,道:“时至今日,你也没有弄清楚她到底什么身份?”
顾留白笑了起来,他的笑容在白雪和冰寒的世界里显得有些惨淡,但却又带着足够的骄傲,“没有,随着我懂的越来越多,我只是越来越觉得她厉害,事实上我在这边就没见过比她厉害的人,我觉得她就是她说的天底下最厉害的那种人,思维接近于神明。但她始终没有告诉我她的来历,只是和我说,若是我到了长安,今后会慢慢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
阴十娘道:“所以这是你一定要去长安的理由?”
“也不一定。”顾留白感慨的说道:“她的思维和寻常人有着很大的不同,她一直和我说的是,她的人生和选择与我无关,我只需过好我的人生。她觉得我应该去长安,是因为她觉得如果我不去,那我始终只会觉得她厉害,而不会变得比她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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