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箭在弦上（下）

    冰雪聪明如何旭之，已经看破了路乘风心中的弯弯绕绕。
    他拉过路乘风的袖子，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更靠近了些，压低了声音，却又意味深长的一笑，问道：
    “小殿下是否在想，我何旭之为何能够全身而退？作为礼部尚书，我执掌科考在内的天下礼仪规制之事，为何此刻还能安然无恙的和你并肩作战？”
    路乘风见此人说话直来直去也的，像是个干脆爽利的性子，倒是很对小爷我的胃口，于是，也不再拐弯抹角了，直截了当的大方承认道：
    “正是。既然如此，为何受责问被停职的是徐大学士？”
    “他是那场的出题人，自然是要避嫌的。再者，圣心难测，你我还是不要在此妄自揣度，还是好好完成陛下交给你我二人的任务罢。”
    何旭之那只扯住路乘风广袖的手，这会儿轻轻压了压他的肩膀，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
    那微笑的眼睛里飞扬出的昂扬神采，显露出青云得路天之骄子的自信风姿来，一笑开嘴，微微凸出的一颗小虎牙，更衬托的他的志得意满，还藏着一丝聪明的狡黠，感染力十足。
    此人虽已官至礼部尚书，但是实际年龄看上去也就三十出头的样子，算是大靖朝中最被人看好的青年才俊之一了。
    甚至有人说，何旭之和江城子，是大靖国的朱雀神鸟和玄武瑞兽，一文一武，相得益彰，文可治国，武能安邦。
    所以，选他来做第二场春闱科考的主考官，从才华、能力、官职、资历上来说，没有一处挑得出半点毛病。
    按理说，有何旭之，这重开的科考场，应当是相当压得住场，但路乘风总觉得心中不明朗，让他感到今晚与何旭之的单独相处，平添了那么几许难言的尴尬。
    何旭之明显也感受到了西暖阁的气氛有些许异样，他哈哈大笑着为自己打了个漂亮的圆场，道：
    “至于我嘛，我从去年冬至之前，一直到昨天，都在忙着为陛下编纂《永和大典》。今年的二月二春闱之试，都交与我部侍郎史安元负责。不知小殿下对我这个解答，可否满意？”
    “原是如此！”
    路乘风有点不好意思的抚了抚自己耸动的右眉，向何旭之作了个揖，笑道：
    “抱歉抱歉，是我路乘风多虑了。”
    “小事情。我何旭之向来不在意别人如何看我如何说我，只要自己胸中有日月山河，又何须证道于天下人？言归正传。小殿下，我们今晚的任务还很艰巨呢！不如现在立即开始吧！”
    何旭之摆了摆手，笑道，依旧是传说中那个桀骜不羁的骄矜才子模样。
    路乘风是第一次跟何旭之打交道，这样一说开了，反倒觉得这个传说中的人物，其实有点可爱。
    这性子，对牌！我喜欢！
    只不过，这艰巨的任务不知要从何下手呢？
    路乘风挠了挠后脑勺，挑动了一下眉毛，微微晃动了一下脑袋，有点为难，哭笑不得的问道：
    “一晚上要我们写出五篇洋洋洒洒的大考题吗？还得涵盖大靖政、
    军、民、吏等方方面面！我看，这可比春闱科考难太多了！我宁愿去当个普普通通的小考生！”
    “哈哈哈哈哈！小殿下此话当真啊？多少人羡慕你都羡慕不来呢？小殿下居然还想去体会千军万马挤独木桥的滋味？您若是想体验生活，改明儿上我们礼部去翻翻历年科考的档案，我给您好好说道说道去。”
    何旭之听了，差点一口浓茶喷出口鼻，无奈的摇了摇头，笑道。
    路乘风一听到“千军万马挤独木桥”，仿佛置身于那年盛夏的一场高考，想想都觉得烧心烧肝累觉不爱。
    于是，他连连摆手说：
    “不用了不用了不用了！我还是乖乖的在这儿呆着吧！”
    “小殿下其实倒也不必慌神，既然事出紧急，我们只要拟出简短的五道考题即可，自不必像以往的春闱试题那样，洋洋洒洒，光题目就要写出大段篇幅来。陛下说了，他明日亲自督考，考题现场口述公布，不印考卷。”
    何旭之聪明狡黠的眉目中光华闪耀，自信从容的安慰道。
    “那敢情儿是太好了！口述公布，不印考卷，既省时又省工，还能防止再度泄题。那么，今晚你我二人一会儿要拟定的五道题，便只有你、我还有皇上三人知晓了。无从外传，保密效果绝佳！”
    路乘风如释重负，兴高采烈的拍好称赞道。
    何旭之朝路乘风微微颔首，表示赞同，接着话茬说道：
    “也就是说，我们今晚重新拟定的五道题，不必叫那些考生做阅读理解归纳概括题意了，只需要有核心思想，简简单单成题就行，无须赘述。”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看历年科考的试题，只需要保留前面一两句中心思想，有开题之意即可。后面那些长篇大论，说到底其实都是些废话，乱花渐欲迷人眼。今晚我们就来个返璞归真罢！”
    路乘风忽然之间起了兴致，率真直接的评论道。
    何旭之听了，会心一笑，歪过头来，提议道：
    “好一个乱花渐欲迷人眼！小殿下此言甚是！不如，第一题策论，就取这返璞归真之题眼？”
    “我看可以有！那第一题策论，就考，乱花渐欲迷人眼。看看考生们透过现象看本质的能力如何？”
    路乘风一拍大腿，深表同意道。
    “好。”
    何旭之默默的提笔记下了。
    “第二题，还是策论，不如旭之兄也出一道？叫你旭之兄，可否？”
    路乘风自谦着，向何旭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提议道。
    “我最近编纂《永和大典》，发现老百姓们投笔从商者，越来越多。全国自上而下，人心浮动，人人趋利，舍本逐末。商者，利益也，短期看而有利，长期看来却与我大靖立国之本南辕北辙！长此以往，我们将面临文化衰败，人才流失的困局，我大靖国将不国！因此，我提议，第二道题，与上一场科考一样，仍然要考与商业有关的话题。”
    何旭之一番陈词，慷慨激昂，言辞之间都是对重农抑商思想的灌输和延伸。
    然而，路乘
    风的想法却与他大相径庭！
    作为一个二十一世纪商业社会穿越而来的现代人，他的时代早已商业繁荣，经济发达，科技兴盛，再来听到有人坚定不移的贯彻封建时期那些固执又老套的农为本商为末的思想，打从心里就十分抵触。
    忍不住就要开口反驳，站起身来，辩道：
    “非也非也，我路乘风可不这么认为。商业渐渐兴起，慢慢趋向发达，是一个社会一个国家一个民族走向更加高级文明的标志之一。只有商品经济，才能将生产力从农田里解放出来，制造更多的财富契机，发展出更加丰富多彩的灿烂文明。实不相瞒，我路乘风就想在大靖国建立自己的经济金融系统。”
    “小殿下你可是皇亲国戚！是皇帝器重百姓爱戴的旷世诗才！你怎么可以有如此思想！”
    何旭之瞠目结舌，斗志昂扬的激扬言辞道。
    他听了路乘风一番话，其实心中也是隐隐有所触动的，虽然他并没有完全听懂路乘风的一些奇奇怪怪的生僻词汇，但是听上去好像颇有几分道理的样子。
    不过，作为封建社会坚定不移的拥护者，一个读圣贤书吃皇粮的上位者，他是打从心里不愿意接受的。
    他从小就被周围环境灌输了根深蒂固的思想，学而优则仕，若真像路乘风所言，那岂不是聪明有才的人都不从政了反而都去做投机倒把的商人去了？
    荒谬！简直荒谬之极！
    何旭之的腮帮子气鼓鼓的，随手捡了一个长凳，就背向路乘风，坐到了另外一个案几边去了。
    “何大人不必生气。你想想，北端国再早个五十上百年间，还是一片荒芜的蛮夷之地，用我的话来说，叫做奴隶制政权。就是在他们推行了南学北渐之后，才日益强盛，直到成为我们的劲敌。奴隶社会升级为封建社会，这就是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所带来的必然性。”
    路乘风自说自话循循善诱着，想要用自己久学的那套理论，打个简单的比喻，去说服何旭之。
    “什么奴隶？什么封建？我听不懂！”
    何旭之一拍桌子，回过身来，促狭拧紧的眉宇之间，又多了一丝困惑和疑虑。
    “说来话长。有机会我慢慢同你探讨。现在，这道题，是出还是不出了？”
    路乘风扬起了下巴，慢悠悠的说道。
    “出！君子和而不同！既然你我二人政见不同，那就不必多言。第二道题，就三个字，论商道。小殿下，你看如何？”
    何旭之也懒得再与这个十五六岁的小年轻在此问题上纠缠下去。
    才出到第二题呢，作为主考官，他得好好把握节奏，不浪费时间在无谓的争执上，才是正经事。
    “我看行！”
    路乘风爽朗一笑道。
    “那就这样！”
    何旭之大笔一挥，匆匆定下了。
    此外三道题，也以非常简洁明快的节奏定了调。
    两人一起，安安静静的只等着东方泛起那抹微亮的鱼肚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