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十年一晃而过,由于北周双雄争霸,无暇南顾,齐国倒是迎来了难得的太平盛世。又是一年盛夏,连日的暴雨似乎没个尽头,好在将军村地势较高,水稻的长势还算可以,但收成肯定就不如往年了。这一日,林川刚从私塾散学回家就见门前围着十来个壮汉,一进门才知是柳家喊人来收债了。
说起林家的债务还与齐国十年前的新政有关,本来只按人丁收税,现在摊丁入亩,按每家的田亩数量交税,按人丁计算的劳役也折算成银两交税,林家的十几亩地经过几十年的耕作,地力几近枯竭,收成大不如昔,加上粮贱银贵,官府又要收各种火耗、杂捐,年景好时一半的收成都要交税,像这种鬼天气,一年的劳作都要白辛苦了。
林家又要为独子支付私塾学费,林川的父亲生性耿直,知道主人家也过得艰辛,不愿再去麻烦齐舟母子,故这几年陆续向柳家二公子开的钱庄借了上百两银子,还卖给柳家几亩地偿债。像林岩这样的人家日子还算好的,将军村一大半的农户都不堪重税,不得不卖掉田产而去做佃农,靠劳力勉强糊口,而田地多数是落入了柳家之手。林家还欠柳家钱庄近三十两白银,本来是要到年底才到期,不知为何柳家就遣人来要债了。
为首一人手持折扇,一袭长袍,虽长得有点贼眉鼠眼,但还算斯文,其他的十来人大多光着膀子,个个五大三粗。只听那持扇之人细声说道:“林岩,虽说约定时日未到,但借契亦有明文,钱庄如觉得借债者无法还债,有权只收一半的利钱提前收回借款。”
“放屁,都这么多年了,怎么从没听人说过这个规矩?你们都走吧,到时我连本带利一文钱都不会少的。”这是柳家最近第三次上门了,林岩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林岩,你再想想,你那几亩地,今年的稻子就算全卖了,也卖不到二十两银子,你还是还不上钱。再说明年呢?后年呢?日子总是要过的,柳老爷放话出来了,只要你把那六亩水田加上那两间破房子都卖给柳家,每亩地的价格可以加到三十两,另外年底的税也不用你来交。我们知道你身手不错,如果你愿意,柳家还可以雇你作护院,每月五两纹银,总好过这田家汉子。”
“别废话了,老子什么都不卖”
“林岩,你也知道这里的稻田都已是薄田,一亩地最多只能卖二十两,你那间破房子再出你五十两,柳家可是给足面子了,你莫要再不知足……”
“滚滚滚……”
“嘿嘿,那就别怪兄弟们不客气了,大家都进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那群大汉不由分说都准备闯进屋去,更有一人直接一脚踹飞了木门。
“谁敢!”林岩父子两人几乎同时大喝,林川更是推了一把踹门大汉的肩膀,一跨步拦在其身前。那林川今年已是十六,七尺身高不逊父亲,但与那大汉仍是差了半头。那大汉有些气急,一掌就向林川脸上拍下。林川恼他踢坏大门,也不躲闪,右脚朝天一蹬,后发先至,踹在那大汉的胸口,只见那大汉闷哼一声,倒飞出去两步,头前脚后,面孔朝下,直直地被踢趴在林川脚下,其他人见状正欲群起而殴,有两个更是偷偷抽也匕首,不过为首书生模样那人一收折扇,恨恨地说了句:“扶起黑皮,走人。”只是不知为何,转身嘴角却翘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
林岩看了看儿子,有些得意又有些焦虑地说道:“以后能不出手就别出手,有爹在。”
林川的母亲急急从内屋跑出,只是抱着儿子,看了眼林岩也不敢说话。“妈,别担心,我们又不犯法,打架他们也不禁打,等会你们先吃饭吧,我去杨叔那里练功,顺便找少爷玩。”
林川赶到草庐那里时已近黄昏,多日来难得一见的斜阳刺破无边的云层,如万柄光剑直直射在白练山如虹的瀑布之上,磅礴的水花裹着一层光幕,如晶石一般四下飞溅,深潭之上一道彩虹煜煜生辉。只见瀑布中央一个浅浅的身影正在快速沿光滑的山壁向上攀爬,离瀑布顶端只余五六丈距离。“嗖——”,一声轻响划破水幕,自潭边急速向瀑布上的身影飞去,原来是潭边坐在轮椅上的杨战向那身影用力掷出了一枚鹅卵石。
杨战在黄荃和齐舟母子照料下,尽管余毒旧伤已无法痊愈,但身体状况仍是好了不少,况且他本来就是武道高手,这一掷竟是外裹真气、劲力十足,眼看就要击中那身影的后背,却见那身影背后似长眼一般,一扭腰,鹅卵石从其肋旁射入瀑布,”噗”地一声,激起一朵水花。
杨战一击不成,又“嗖、嗖、嗖”连环掷出三枚石子,一枚仍是打背部,另两枚各在其旁边一尺,将闪避之处封死,后掷的石子一下子加速,三枚石子竟然同时抵达那道身影。那身影在闪躲的时候也不停下攀爬的脚步,听到石子将近,也不管身侧的石子,只是腾出一只手来,用力向后拍在那枚中间的石子上,借势向上一窜,到达瀑顶,然后任由水流将其冲向二十丈下的水潭,堪堪到水面之时,只见他一个团身翻转,然后绷直脚尖,直直插入水底。
须臾后,一名健硕男子,跃出水面,走至轮椅旁边,怪叫道:“三叔,你要取我小命啊!”然后摊开一只发红微肿的手掌给轮椅上的杨战看:“你这次到底使了几分真气?是不是还想再看我多摔昏一次啊?”
说话者正是现年十七岁的贺齐舟,光着膀子的齐舟身材修长,较之林川约莫还高了一寸,肌肤白晰,浓眉小眼薄唇,牙齿还是那么地洁白整齐,大口呼吸之间,一身健硕的肌肉若隐若现,虽不如何俊美,倒也是耐看的面相,浑身上下透着勃勃英气,不过微圆的小脸仍显得稚气未脱。
一屁股坐地上的齐舟更是显得无赖,细声说道:“三叔,您看,我手也受伤了,今天挨打的功夫能不能暂停一次?”
“不行,你那身皮可是比山上的野猪都要厚上几分,还好意思说。现在就练,练好去找老黄涂药推拿,林川,你先去练剑吧。”杨战从来也不是个讲情面的人。
所谓“挨打的功夫”就是杨战坐在轮椅上,贺齐舟站在其身前一块直径三尺的石板上,杨战持一根三尺长的竹杆进攻,贺齐舟站在石板上闪转腾挪,上下格挡,这也是陆宝根当初交待下来的练功法门。想那陆宝根除了偶有书信往来,已有六七年未曾来过。
自从十年前离开后,之后三年陆宝根又陆续来了几次,根据齐舟的练功情况调整了一些吐纳法门,贺齐舟的那套掌法已经练得无可指摘,但由于一直未曾通脉,很多稍微高深一点的功法都没法练,所谓武功密籍就是招式加上内功心法,因为发力、出招都要结合真气流转,木头一根的贺齐舟就只能练挨打和躲闪了,当然如果能想办法突破杨战的进攻,发起反击,只要触碰到杨战,甚至摸到那架轮椅,就能提前结束挨打,虽然这种事情很少发生,但聪明顽强的贺齐舟也曾做到过好几次。
陆宝根本身就教务缠身,加上也实在没什么东西需要他亲自去教,就准备等齐舟差不多二十岁时再来看看。如果齐舟那时能通个一脉两脉,再开始传授功夫也不迟。不过他每次来都会挑一些茅屋内的功法书籍让齐舟先学起来,自己再加以讲解。这些书籍与京师国子监武备馆的藏书同出一脉,但这里的藏书很多都有杨征兄弟的批注和修订,对一些花哨的招式去繁就简,有些深奥的内容会深刻剖析,因此就算贺齐舟不会用,但也能理解,加上陆宝根和杨战的指点,十年功夫,小齐舟差不多看完了大半的藏书。
杨战更是会用书中的招式,用三尺竹杆来摸拟,随着小齐舟的成长,不断加快出招速度和力度,今日杨战更是用上了七分气力,半柱香的时间,就已出手三百余招,有剑刺、刀劈、棍扫、指点……,只见那贺齐舟上窜下跳,好不狼狈,实在躲不掉就用岩石一般的双臂格档,更有几次碰上躲无可躲的刀剑招式,居然用三指去捏剑刃,用双指去弹刀身。不过身子被竹杆击中的啪啪声仍不时响起,贺齐舟根本就不敢跳出石块,因为只要一出圈,就要重新来过,这是杨战雷打不动的规矩。好在“挨打”也就一柱香的时间,结束后,贺齐舟一下子瘫倒在大石板上,再也不愿动弹一下。
“今天被剑刺中要害两次,手脚各被砍断一次、夺刃有两次没捏准,至少会被削去三根手指,小子,你今天可不怎么样啊?就这样还想进武备馆?痴人做梦!”杨战不紧不慢地说道。
“三叔,不带你这么耍赖的,说好不超过五百招,今天至少得有六百招了吧?还有五十招我都没见过,你还这么用力,你当我神仙啊?我都散架了。我不能进武备馆?你看那“木头”和“山羊”哪次能打过我啊?”
“木头”就是林川,当年林岩是杨征的亲兵,功夫都是杨征教的,而比齐舟小一岁的林川,则一大半的功夫是贺齐舟教的。林川是细脉中筋的练武胚子,只是不够聪明,私塾的学业也一直不上不下,去年和齐舟一起考秀才,齐舟轻轻松松就得了乡试第四,惊得一直把他当作顽童的老夫子目瞪口呆,而林川则名落孙山了。不过在武道上,林川九岁就开了阳跷脉,去年更是打通了第三脉阴维脉,体内真气充盈、流转无碍。齐舟学来的典籍正好去教林川演练。
一同向贺齐舟“学武”的还有“山羊”,“山羊”本名杨山,是齐舟大伯的嫡孙,比贺齐舟只小了两岁,但也要叫齐舟一声小叔。杨家老太爷已多年不管家事,现在主要是杨山的父亲杨峙在当家,杨峙子女较多,小杨山从小和一些兄弟姐妹跟着家中请的护院学武,与杨家其他子弟不同,最得宠的杨山没有轻视齐舟的贫寒与无赖,也不惧杨战的暴躁,反而从小就喜欢腻在齐舟身后当跟屁虫,直到有一日杨战发现小杨山居然是强筋细脉的天才,大喜之下就叫他跟着林川一起向齐舟讨教,自己也会抽空指点一二。
杨山十二岁就通了三脉,因为只要通了四脉就算在武道上登堂入室了,但修习内功有几道坎,而通四脉是最大的一道,因通四脉者大多年轻浮躁,最忌操之过急,稍有不慎就会伤及筋脉,影响之后的修行,所以需要明师辅导、护持。因此两年前,杨峙花重金将杨山送入府城,拜在全真名宿元澈真人门下。那元澈为南直隶全真分教教尊,是全真派仅存的几位长老之一,本已不再收徒,但见杨山根骨奇佳,杨峙又为教门贡献良多,就答应收杨山为关门弟子,待打通四脉后,走武举致仕之路,杨山也确实不孚众望,十五岁时就打通了四脉,目标就是在今年秋季的武举大校中进入国子监武备馆,据说在武察司最近公布的武举榜上已经排进了前三十,成了省内名符其实的少年天才,这令一脉不通的贺齐舟无比羡慕,因为贺齐舟最大的人生目标就是通过武举进入国子监再从国子监进入军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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