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从最后的结果看,不是江家,只是江继盛。
听了梅长君的微叹,赵疏桐义愤填膺起来。
“我被父亲发现后,被赶离书房,后来悄悄折了回去,刚好听见他的同僚说江继盛已被抓入了北镇抚司……”
“他还叹江继盛不应作兵部员外郎,应当作御史才对。”
梅长君看着一脸深以为然的赵疏桐,不禁有些莞尔。
“御史是不错,天不怕地不怕,想骂就骂,性命无忧,哪日摸准方向骂对了人,或许便能一飞冲天……但这只是曾经罢了。”
梅长君望着赵疏桐略带疑惑的双眸,沉声解释道:“自科举案起,朝局已容不下满口圣人之言的义愤之士了。”
她闭上眼叹了一声。
“即便御史又如何,写得一手锦绣文章直言上谏?”
“锋芒太过则招横祸,朝臣们寒窗苦读数十年,满腹才华韬略,稍稍不合上意便生蹉跎,是以御史唯唯诺诺,反而让一年少的兵部员外郎担了御史之责。”
梅长君想起前世江继盛的结局,眉间浮起浓浓的伤色。
“都不过是高高在上之人手里的一枚棋子罢了,用之、杀之,雷霆手段,稳固江山。”
这一连串的话语太过沉重,赵疏桐细细想着,一时没了言语。
两人沉默半晌,直到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长君,疏桐……”
梅长君向身侧望去。
江若鸢面色惨白,眼角通红,嗓音带着哭过的沙哑。
“你怎么出来了?”赵疏桐诧异地问道,“江家不是下令,让内眷闭门不出的吗?”
“我,我从小门溜出来的。”
江若鸢吸了吸鼻子,闷声道:“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想着兄长往日便在兵部,长君和疏桐的父亲或许能知道些内情。”
梅长君同赵疏桐对视一眼。
“那我说了?”
赵疏桐看着摇摇欲坠的江若鸢,有些拿不定主意。
“嗯。”梅长君扶过江若鸢,让她在自己位子上坐下,对赵疏桐点了点头。
日光寂寂,当赵疏桐讲到江继盛在金殿所言时,江若鸢眸中升起一丝火光。
“……便是如此了,其他的我们也不甚清楚,只怀疑与科举案有关。”
算上同梅长君所言,赵疏桐一连讲了两遍,嗓音因激动也有些沙哑。
“你兄长虽被抓到了北镇抚司,但兹事体大,证据未清,短时间内应当不会受刑。”梅长君看着低着头的江若鸢,低声劝慰道。
江若鸢没有回答,双手紧握。
原来如此……
怪不得兄长让她别管。
江家闭门不出,隐有放弃之意,江若鸢感受到怪异的氛围,心中忐忑,强撑着偷跑出家门,却发觉自己并不能为兄长做些什么。
可为什么父亲母亲都对兄长不管不顾?
她心头升起寻找缘由的想法,冷静下来,眸中火色渐次平息。
“多谢疏桐长君告知,我偷着出府,现下应当快被发现了,只能先回……”
梅长君看着强撑着精神的江若鸢,想了想,问道:“若鸢,我应当有法子能进北镇抚司一趟,你可有什么话要我带过去的?”
第19章 一任西风落砌寒(二)
江若鸢眸子噌地一下亮起来。
“真的?”
梅长君安抚地点点头道:“有些把握,具体不好同你细讲。我观此事有些内情……若鸢或可一问。”
“好,好,我兄长不曾见过长君,你带着我写的话去,他应当能认出。”
宛若溺水之人抓上浮木,江若鸢匆匆忙忙提笔,几行娟秀的小字落于纸上。
她一写完,便有女使在学堂门口唤她。
“我今日偷溜出府,极有可能被发现,日后怕是难出。长君若有消息,还请差人于夜间到江家东侧的偏门,我会让女使在那儿候着的。”
江若鸢将纸条郑重地递给梅长君,俯身一拜:“深谢长君了。”
梅长君接过她递来的纸条,嘱咐道:“我知你定会接着打探消息,也就不劝了。但若鸢切记小心,莫要与家中人起正面冲突。”
她送江若鸢出了学堂,唤来守在屋外的女使。
“你先回府一趟,问问桑泠,他兄长午时可有空一见?”
做完这些,梅长君静静坐回书案旁,开始仔细回忆前世相关的一切。她原先只记得他是于暮冬之时死在狱中,死前以囚衣为纸,咬破手指以血作书,弹劾当朝首辅。
“臣孤直罪臣江继盛,请以沈八大罪为陛下陈之!”
梅长君见过那血书,其直言朝局晦暗、民生凋敝,弹劾沈首辅贪污受贿、结党营私。一笔一划,以血写出,条条罪名可谓罄竹难书。
最后确实给了沈党较重的一击。
“可这时间是不是……”梅长君自语道,声音低得几不可闻。
今年初秋未至,江继盛便入了狱,若无人作保,不可能在牢中待上半年之久。
江家究竟想做什么?
还是得先见江继盛一面才好判断。
梅长君一向是稳得住的性子,即便此时疑点重重,她也能收起心思,认认真真听完先生的讲学。
午时已至,她同赵疏桐告别后,离了书院去见桑旭。
“你要见江继盛?”桑旭一身飞鱼服并未换下,显然是从北镇抚司匆匆赶来的。
“他下狱与科举案有关,你身边那位大人想必不会不闻不问。”梅长君颔首道,“我有江继盛亲妹的手书,你可有法子让我见上一面,问些事情?”
桑旭沉吟片刻。
“你猜得不错,我恰好被分派到看管江继盛的位子上。他进了北镇抚司,一言不发,江家地位尊崇,又事发突然,上头没有命令,我们不敢用刑,只将他晾在那里。”
“你若急着要见,我可以安排在今晚。”
梅长君面上浮现一丝笑意。
“劳烦安排。”
……
北镇抚司门前。
黑沉沉的夜被火光点亮了些许,可这冷白的光亮在北镇抚司四个大字的压制下,显出几分幽森。
梅长君披着斗篷,随着桑旭从小门入。
她慢慢跨过门槛,望着有些熟悉的布局,想起前世自己与一人在此处的笑谈。
“这里头有些过于规整冷清了,指挥使日日居于此,不觉得生厌?”
“北镇抚司十年如一日,习惯也就好了。”
果真十年如一日,一分一毫都未变过。
梅长君将沿途布局尽收眼底,随着桑旭走到地下。
“最里面那间便是江继盛,此时换班,你有一刻钟时间问他。”
桑旭望着脸庞隐没在斗篷帽子中的梅长君,低声道。
“我知道了。”
梅长君手中握着江若鸢的纸条,慢慢走下台阶。
牢内火光幽黯。
她走到最里间,便见一男子靠坐在墙边,一动不动仿若入定。
“江继盛……”
梅长君出声唤道。
那男子缓缓转过身来。
梅长君第一次见到了这因死劾被载于史册中的江继盛。
他惯常所穿的青衫已被换下,此刻着一袭脏兮兮的囚袍,额前发丝凌乱。
但当他抬眸望来时,冷沉的黑眸没有半分落魄,几乎可以让人忘记他阶下囚的身份。
完全符合梅长君从文字记载中得出的印象。
“阁下是?”
江继盛没有动,只简短地问了一声,低沉的嗓音有些沙哑。
“我是若鸢的好友,顾家长君。”
梅长君缓缓摘下斗篷的帽子,露出一张平静中暗藏伤色的脸。
“长君……我听若鸢提起过。”江继盛笑笑,道,“你是受她所托前来?”
“说了不要管,可还是偷跑出去了。平日里乖觉得很,但其实是个实打实的执拗性子。”他冷峻的面色已变得和缓,隐隐染上了几分无奈,“她可还好?”
梅长君点点头,道:“若鸢机敏,赶着时辰回了江家,我派人去探了探,她今晨出府之事,应当并未被发现。”
“那便好。”
“她很担心你,也有些疑惑想问……”
听梅长君说完问题,江继盛柔缓的眸子凝起寒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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