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泠心急,梅长君也对她的兄长有些好奇,两人早早到了烟雨楼的雅间中,一边闲谈一边等待。
卯时一刻。
有低沉的脚步声在外间走廊上响起。
雅间的门被缓缓推开。
桑旭着一袭深黑的飞鱼服,走入雅间中。
他的肌肤有点苍白,乍一看似乎带着些许柔弱病气,但俊逸面容上那寡淡的神情和腰间别着的绣春刀就立刻将那丝柔弱感冲淡。
桑旭推门之时,桑泠便起身冲了过去,留在梅长君在桌前静静坐着。
“兄长——”
多年未见,桑泠仍是一眼便认出了他,少时的眉眼与当下渐渐重合,她激动地唤了一声,又突然注意到了桑旭的衣衫。
“原来兄长入了锦衣卫……怪不得……”
桑泠愣了愣,喃喃自语。
桑旭静默地垂下了眼帘,道:“穷途末路,被锦衣卫中一位大人救了,之后便一直跟在他身边。”
桑泠笑着点点头,手指攥着他袖上深色的绣纹。
“兄长安好便是万幸了。”
“是啊,此身仍在,方能……”桑旭望着身量娇小的妹妹,垂在身侧的手掌缓缓握紧,道,“我曾去过家乡寻你,但一人之力太薄,寻不到你们的方位。锦衣卫又不能擅离,我想着他们收了银钱作了许诺,应当会去一个僻静之地好好将你养着,等我日后——”
他眸中已有痛色。
“我不曾想到他们竟将你卖给了墨苑,若不是有人相救,只怕……”
桑泠察觉到兄长深深的自责,故作轻松地道:“没有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啦,我入了墨苑不久便上了京,长君带我逃了出来,后来去了顾府养着,还将兄长的下落找了回来,这不是很好嘛。”
桑旭轻轻摸了摸桑泠的头。他知道妹妹向来是报喜不报忧的,两个小姑娘能被墨苑选送京城已是极难,从车队中逃出想必更是惊险万分。
“呀,兄长来见见我的救命恩人!”
桑泠笑着将桑旭拉到梅长君的面前。
“多谢姑娘救了小妹,”桑旭撩起飞鱼服,直直拱手下拜,“小妹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姑娘相救之恩旭无以为报,日后若有任何吩咐,但凭差遣。”
梅长君笑着将他扶起。
桑旭又问道:“小妹在信中说道,姑娘如今是顾府的大小姐,不知我可否将桑泠从顾府带出?”
梅长君点了点头。
“桑泠是我的好友,先前也只是一直在客院中养伤,并无其他,若是——”
她还未说完,便听桑泠急急地道:“兄长,我,我想先陪在长君身边。”
桑泠望见兄长不解的目光,轻声道:“我们家……不急在一时,但长君在顾府没有什么帮手,正是需要我的时候。”
桑泠虽然并不清楚梅长君为什么突然变成了顾家的大小姐,但是向来聪颖的她隐隐感觉到此事并不简单,也知道梅长君出府做过一些事情。
两人在墨苑相识,桑泠蒙梅长君相救,虽然不过寥寥数月,但她心中早已将梅长君视为自己的亲人,自然不愿将她一人留在顾府。
桑旭看着眸光坚定的妹妹,想了想,颔首道:“好。”
他又转向梅长君,问道:“我可否与姑娘单独谈谈?”
梅长君有些诧异,仍是点了点头。
桑旭向桑泠望了一眼,示意她离开。
“兄长?”
桑泠顿了顿,明白过来,转身走出雅间,将木门轻轻带上。
桑旭这才走到梅长君对面坐下,斟了盏茶递给她,薄唇微抿,似是在想从何讲起。
梅长君淡淡接过茶杯抿了一口。
她已从刚才兄妹两人的谈话中觉出他们的来历似有特殊,于是静静等待桑旭的解释。
但并未料到竟是这样的身世。
桑旭整理好思绪,开门见山道:“我与小妹是江南人士,父亲原是锦衣卫,早年卷入了科举案中……”
梅长君眸光一顿。
她知道这桩轰动天下的大案。
六年前的春闱,各省举人纷纷奔赴京城应考,其中有一人名为陆经。他在江南乡试中获第十五名,备受当地考官的赞赏,文章被呈给了礼部侍郎。
但陆经此人,虽然身负才学,但言谈无忌,在拜谒京城名家之时,常常语出惊人,曾就沧浪之水的清浊与人辩论,最后被有心人记了下来。
那次会试的主考官恰好是礼部侍郎,会试结束后,陆经名列前茅,同乡认为他的成绩有假,又大肆宣扬陆经在京城数日的言谈。
风波一起,便有言官弹劾主考官,顺带给陆经定了个“预作之文、润屋之资”的罪名。
寒窗十年,满腹经纶,陆经不愿蒙受不白之冤,几经拷打也不认罪。
案子没有实据,本无法迅速定案,但陆经之前议论朝局的诗句不知怎么传到了皇帝的耳中,于是触怒龙颜,被直接取消了举人资格。
文字狱,本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从陆经开始,大批负责科举的官员受到牵连,之前查案的锦衣卫也被卷了进去。
其中一人便是桑旭的父亲。
亲人皆陨,年幼的桑旭和桑泠几经周折,死里逃生。
“我这些年也渐渐搜集到一些科举案的证据。”
桑旭快速讲完了过往,双眸低垂。
“但……此案牵扯太深,若想翻案,便会不可避免地触及当朝要员的利益。只有在锦衣卫中一步步升上去,才有报仇之机。”
桑旭神色淡淡,仿佛所说只是平常之事。
“如今小妹安好,她在信中提到,希望有朝一日能为父亲翻案。翻案,比报仇更难……我会慢慢去做的,小妹愿意跟着姑娘也好,如果日后我出了什么事,她也可以好好活下去。”
梅长君立刻明白了桑旭的意思。
“我们是第一次见。”
她蹙眉道。
“这般隐秘,尽数告知,我看起来这般值得信任么?”
梅长君想到前世身为杀手的自己,眸中神色有些复杂。
桑旭径自跪下便道:“小妹视姑娘为亲人,我相信她的判断。”
他抬眸望向梅长君,双眸如有烈火。
“我本在刀口上求存,行事对心便可一搏,姑娘与此案无关,救过小妹,护她至今,”桑旭神情冷峻,换了称呼道,“顾大小姐初到京中,应当也需要帮手吧?”
锦衣卫做帮手?
梅长君想起前世的陆絮。
……确实好用。
她点点头,缓缓道。
“我目前能够提供的助力较少,暂且只能保桑泠无忧,日后……”
“护住小妹,便是我唯一的要求。”
梅长君看着神色郑重的桑旭,笑道:“用此换忠心?”
桑旭沉声道:“一诺既许,九死无悔。”
九死无悔……曾经有人着一袭大红织金飞鱼补罗,对她大拜,口中所说也是这四个字。
你们锦衣卫都喜欢这么说话吗?
梅长君沉默着看了桑旭一阵,将他扶起。
她坐回桌旁,一边斟茶,一边定下了日后联络的时间与方式。
两人未谈太久,便将桑泠唤了回来。
在桑泠依依不舍的目光下,桑旭送她二人离开了烟雨楼。
外间天光昏沉,破军星挂在如洗的天幕上,一星光点照彻长空。
梅长君却并未回府。
马车路过顾府门口,将桑泠放下来后,缓缓折去了承天书院的方向。
第12章 寒潭渡鹤影(二)
假期结束了。
冷寂数日的书院迎来了喧闹的学生。
“怎么这么快又要上学了!我的课业还没做完,一会儿又要被先生批了……”
拖长的声音带着怨念。
“就知道你完不成,喏,这是我前些日子便写好的,拿去改改……不过,原来那位喜欢布置一堆课业的先生说不定不会回来了!我听父亲说,陛下对承天书院极为关注,新派了好几位德高望重的大儒前来为我们授课呢。”
另一道清脆的话语倒显出几分期待。
“要换先生?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儿!”
刚才抱怨课业的小公子眼睛一亮。
“别急着高兴,先生多,课业又怎么会少……”
在他身后的一位小姑娘幽幽地插了句话。
小公子双手抱头,嚎道:“我们才几岁,真不知道这是为了——”
“慎言!”
“这可是陛下授意,你可别乱说!”
梅长君穿过叽叽喳喳的人群,坐到位于窗边的书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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