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下里跟她的侍女说也便罢了,还可以解释为她想让侍女安心,可现在是当着他的面,怎么也如此坦然地夸赞。
元妤仪对上他微怔的眼神,又叹了口气,“罢了罢了,郎君心地善良也是好事,日后这恶人便由我来当,总不会眼睁睁看着旁人欺侮你。”
无数纷乱的思绪涌上来,谢洵额角一颤,下意识道:“殿下是否论断过早?”
她怎会如此笃定自己的猜测?
谢洵第一次觉得是不是自己活得有些短,若他活至耄耋之年,真正见过这人间百态,或许还能遇到第二个像她这样的女子。
但那都是几十年后的事了,回顾自己二十年的人生,这样的女子还从未有过。
元妤仪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心叹谢洵耳力真好,连她那样低声的自言自语都听见了,遂故作镇定地安慰他。
“郎君不必担忧,都会好的。”
她去承恩寺为先帝守孝的第三日,在后山捡到一只奄奄一息的小狸猫,悉心照料,总算是捡回了狸猫的一条命。
只可惜小猫落了病根,不思饮食,就在她要回宫的前一个月,最终没撑住,咽了气。
如今谢洵沉默内敛的模样像极了那只小狸猫,病仄仄的姿态更是如出一辙;
最巧的是,那只狸猫眼瞳下也有黑点,抱在怀里一瞧,也像是颗痣。
当初没挽回小狸猫一条命,如今见了郎君,元妤仪心中更生感慨,百感交集。
她一定好好护着郎君,让他多活几年,努力长命百岁,两个人相敬如宾地过日子才是正经事。
只是谢洵像一只狸猫的事情是万万不能提的,若是说出来,倒显得她的正经夫君,还不如一只夭亡的狸猫,难免让人觉得古怪。
谢洵心思细腻机敏,却也不是元妤仪心里的蛔虫,自然不知道她心中又在想什么。
只是靖阳公主劝慰他的话倒是很熟悉,这话是母亲常挂在嘴边的。
母亲的前半生无忧无虑,后半生却苦涩跌宕,以往的风光销声匿迹,只能隐姓埋名活在内宅,困于后宅女子争风吃醋的争斗中,最终香消玉殒。
在没有炭火的冬日,彼时还是幼童的谢洵浑身哆嗦,不争气地落泪,“娘,我冷......”
母亲将他揽在怀里,裹着陈旧的棉被,温柔地摩挲着他的手,可她的手明明也是凉的,“洵儿别哭,娘给你暖暖。”
那是除夕夜,宣宁侯要在听霖阁守岁,要与主母同宿,要与嫡子庆贺新岁,落霜院在宣宁侯府的角落里,无人问津。
谢洵那时不懂,他只是觉得冷,他一遍遍地问,“娘,爹爹呢?他怎么还不来看我们,他是不是不要我们了?”
寒夜寂静,彷佛将死之人伸出冰凉的手将母子二人扔到无边的雪地中。
母亲嘴唇苍白,却浅笑道:“洵儿别担心,侯爷自然是牵挂我们的,再等等,一切都会好的。”
......
十几年过去,谢洵依旧记得那样冷的夜,和母亲一边劝慰他,一边顺着下巴砸在他脖颈间的泪。
从那以后,他再也不曾当着母亲的面,主动提起过父亲。
一切都会变好,听起来还真是给人无限希望,可谢洵却清醒地明白,这是假的。
倘若真的会变好,母亲便不会含冤而终。
心里升起恶劣的想法,一道声音蛊惑般响起。
“谢衡璋,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快说,快对这位不知民生疾苦的公主说,她自以为劝勉人的话,全是假的,她根本不懂你承受的苦楚,她也在敷衍你......”
“她把你当作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她在骗你,你何必对她客气!”
声音尖锐,妄图掌控青年的思绪。
然谢洵半阖眼眸,脑海中闪过母亲的残影,强行摒弃杂乱矛盾的思维,轻嗯了一声以示对靖阳公主方才言论的附和。
元妤仪还以为他累了,嘴角勾起一抹笑,轻声道:“日子还长着呢,郎君万不可因为旁人几句话便郁结于心,那多不值。”
她笑着说话时语调轻快,尾音上扬,很容易带动别人的情绪。
谢洵鬼使神差地睁开双眼,看向对面娇俏明艳似枝头一朵春花的少女。
她已然转过头,撩开车帘关注着街上的情景,压根没注意到有个人在看自己。
谢洵目光含蓄,正如他这个人一般内敛平静,他只是看了两眼,便不动神色地移开目光,并没让靖阳公主感觉冒犯。
忽然,元妤仪眼前一亮,忙让马夫停车。
她兴致盎然地转过头,双眼像是被清水洗过,清澈透亮,期待地看向目露疑惑的青年。
“郎君,我带你去买几件新衣服吧。”
谢洵剑锋般的眉不自觉拧起,下意识婉拒,“臣箱笼里备了衣服,殿下不必费心。”
元妤仪心中轻叹,若是旁人只怕还巴不得从她这个公主身上沾些便宜,自己的驸马倒好,与她生疏的像是债主与欠债人。
少女倾身,拽住青年的衣袖,纤白的手指摩挲一下,点评道:“布料粗糙,这样的衣服穿在身上不舒服。”
抬起眼眸,目光落在他身前,扫了一圈开口,“款式普通,毫无出彩之处。”
离得近,谢洵几乎能听到她清浅的呼吸声,不自觉攥起手掌。
终于,公主离他远了一些,不容置疑地说,“郎君生了副仙人之姿,理应搭最好的衣服。”
元妤仪自知生的不错,便很喜欢穿衣打扮,平日里也让绀云为她琢磨新发髻,对她来说,这些外在之物也是让人愉悦的一种手段。
可或许是谢洵太过朴素低调,以至于今日她见到悉心打扮的谢大公子后,并不欣赏。
但那毕竟是旁人,同她无甚干系,眼前的驸马才是与她朝夕相处的人。
谢洵又长得好看,元妤仪实在难忍明珠蒙尘,因此,她一时兴起,便多了几分打扮人的心思。
似乎觉得还不够有说服力,元妤仪心思一转,望进谢洵那双不为所动的漆黑眼眸。
“无论是人,还是物,本宫都只喜欢漂亮的;若郎君真当自己是驸马,就跟本宫一同进绣坊重新挑衣服。”
年轻的郎君似乎在考虑,薄唇紧抿。
耳边是街上嘈杂的叫卖声,元妤仪支着身子,长时间久坐,腰间有些酸,她难免生了几分不耐烦,嗔道:“不去就不去,倒跟我......”
上赶着求你似的。
剩下的半句没说出口,对面的青年赶在她前面淡然允诺,“好。”
谢洵最初确实想拒绝,一桩掺杂着利用的姻缘,实在没必要糅合进恩情抑或其他,他不习惯欠别人的。
哪怕只是一件衣服。
靖阳公主已经先泄了气,反倒给了他台阶,他只需低头认个错,想必公主也不会硬拉着他去买新衣。
但就在刚才一霎那,他骤然改了主意。
他只是瞥见她眼中一丝失望,答应的话未经思考便脱口而出。
谢洵试图解释自己下意识的行为。
他需要入仕,公主便是那块跳板,如今他这个驸马还没见到景和帝的面,自然得讨眼前人的欢喜。
他只是为了自己官途坦荡,才这般顺她的意。
解释的通,也是非常合理的原因。
青年暗里松了一口气,压下情绪,难得放轻了声音,“臣都听殿下的。”
第16章 缱绻
锦绣坊老板是个年约四十的妇人,面如满月,长眉入鬓,长相爽朗可亲,比平常的生意人多了几分朴实。
她打眼一扫,见少女衣着华丽,身后跟着的青年虽衣料普通,周身气度却非常人可比,便知这二人非富即贵,心中有了打量。
老板娘含笑上前对元妤仪招呼道:“姑娘想买些什么?本店的衣装可在咱们上京排头等,姑娘此番真是来对了地方。”
素白手指划过老板娘摆在台上的绸布,柔软的缎面上立即泛起一道波动的涟漪,元妤仪闻言笑道:“给我郎君买些新衣,要上等的。”
老板娘眉梢一挑,扫了眼她身后的青年,原来是来给夫君挑衣服的,遂躬身引着少女来到屏风后的隔间,如数家珍。
“这些都是刚从扬州运来的新布,姑娘摸摸,上好的杭绸,无论做直裰还是长袍,亦或外衫,就没有不合适的。”
老板娘笑弯了眼,“这些都还没来得及摆出去呢,姑娘来的巧,是头一份。”
上等布料哪里需要摸,只一眼便能知道大概,缎面光滑,走线流畅,云纹栩栩如生,很是精致。
元妤仪挑的也快,指了其中几匹道:“劳烦老板先将中间这几匹包起来。”
兴许是谢洵平日里穿的素净,元妤仪见多了,也下意识给他挑选颜色淡雅的缎布。
挑完又道:“老板娘,店里可有成衣?”
来都来了,总不能只提几匹布走,劝谢衡璋一次,难比升天,谁知道下次再来是什么时候。
今儿是什么好日子,竟碰上一尊财神,老板娘眼中一亮,热情招待,“有,就在这边。”
从外面看锦绣坊的面积并不算大,进来才知其中别有千秋,也难怪绣坊店主敢号称上京第一,元妤仪跟老板娘拐了个隔间,到了成衣区。
其实这也是她第一次逛外面的商铺,以往在宫里,衣装首饰均有尚衣局安排,如今自己亲自来一趟,心里美滋滋的,看什么都觉得有趣极了。
“姑娘看,这件是才缝制出来的刻丝杭绸直裰,象牙白内敛,极衬公子气度,恍如谪仙。”
元妤仪浅笑,“包起来。”
“姑娘再看这件,我们镇店的殷红底团花玉绸袍子,只剩了这一件,京中许多贵公子都喜欢。”
元妤仪唇角弧度弯的更深,“也包起来。”
......
走了一圈,老板娘胳膊肘里已经挂了一叠各式各样的外袍,元妤仪蓦然想起她那驸马还在外面等着,便脆声唤道:“郎君,你快过来。”
她声音脆,语调却急。
谢洵还以为出了岔子,循声而至,却见少女弯着双月牙似的笑眼望他,似喜似嗔。
“这是给你买衣服,郎君你怎的也不记着亲自过来试一试。”
谢洵一愣,长睫微垂,遮住漆黑眼眸。
在侯府,他穿的一直都是被嫡兄丢弃的衣服,根本没有选择的自由,更别提亲自试新衣了。
元妤仪没留意他,四处看着,眼前倏忽一亮,取下架子上挂着的菖蒲紫工笔圆领袍,递给沉默站在一旁的青年,“这件好看,郎君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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