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彩斑斓的黑……让姜离想到甲方对乙方的要求。
她看着阶下的群臣。在某种意义上,君臣不只像职场雇佣关系,某些时候也挺像甲乙方的。
今天,她估计得给眼前的朝臣们一点小小的甲方震撼。
*
但别说,此时此刻,大明朝堂乙方们对唯一甲方还挺满意——
先是皇帝近来的贴身大太监兴安(这种大节大事儿皇帝也没让王振出来,就令他们很满意,跟王振比兴安公公绝对是个可人儿)出来宣布,陛下心系征战沙场的将士,特有旨意,设下道场祭奠军阵亡殁。
群臣山呼万岁隆恩。
之后,兴安又宣了第二道旨意,给今日在场的朝廷重臣们俱赏赐“箱库”一份。
朝臣们:诶?意外的惊喜节礼哎。
就跟后世过节会发过节费或者是福利一样,大明也差不多:凡立春、元宵、端午、重阳、冬至等重要节日,朝廷也会发节钱,京中官员混的好的,还能在宫廷赐宴的名单上占个名字。
但之前中元节倒是没发过东西。
毕竟,这个节日比较特殊。发东西似乎不太吉利。
不过这次皇帝的赏赐,也比较特殊,赏赐的是富豪之家中元节常用的祭祀之物,箱库。
所谓箱库,也可以叫做衣箱银库,就是把冥纸装在纸扎的大箱或者库房中,一起烧给地下祖宗们。主打一个阔气——看,别人烧一扎纸钱,我给我祖宗烧一个银库!
从前宫中倒是没有赏赐此物的旧例。
不过官员们很快想到:大概是这次中元节他们得加班商议军国大事的缘故,皇帝体贴他们耽误了自家祭祀,所以赏赐了皇家祭品?
好哎!
朝臣们欣喜收下。
这可是皇家箱库啊,烧下去给祖宗们:看看,儿孙们出息啦,给你们烧的可是有皇家印戳的银库啊,拿给别的鬼看看,让别的鬼羡慕去吧。
**
‘祀’礼完毕,便要去议‘戎’事。
大明君臣们衣裳都不用换,直接转场去开朝会。
从奉先殿到上朝的奉天殿,尚有一段距离。
姜离也没有上帝辇,而是准备溜达着过去。群臣本来就得步行,现在更是浩浩荡荡跟着皇帝往奉天门走。
才走出去几步,朝臣们就见皇帝忽然停了下来,回头道:“于尚书。”
明朝臣子无论是上朝还是日常走位都分文武,文官居左(上朝走左掖门),武官居右(走右掖门),排序自然按照官职大小。
于谦正走在文官前列,与吏部尚书王直,户部尚书王佐一起低声商议瓦剌事。
倏尔见皇帝停下叫他,就走过去见礼:“陛下。”
皇帝笑吟吟道:“于尚书陪朕一并走走吧。”
于谦落后一步走在皇帝身侧。
帝王仪仗的红纛投下一片阴影。
走了没两步,于谦就听皇帝开始了诗朗诵——
千里茫茫草色青,乱尘飞逐马蹄生。
不知何代开军府,犹有当年统幕名。 *
于谦在听皇帝念这首诗的过程中,学霸的脑海就已经下意识完成了检索,这是……元代陈孚的诗词。
姜离转头道:“这位陈孚还是于尚书的老乡呢。”都是浙江人。
而她忽然想起这首不太出名的诗来,正是因为里面提到的地名——统幕。
统幕镇是唐代武德年间的名字了,近千年岁月流转朝代变迁,地名也发生了改变,逐渐变成了土幕,最后变成了土木。
永乐年间,于此地置堡(军事据点)。
成为了——“土木堡。”
姜离念出了这三个字。
于谦敏锐察觉到,陛下的语气有些复杂。
且很快道:“于尚书给我讲讲土木堡吧。”
这令于谦微微困惑。
是,自古以来,土木就是个军事相关的颇为要紧的据点。尤其是现在国都在北京,从京城出居庸关,再经榆林-怀来-土木-宣化-张家口,是很要紧的一条通往草原的干道。
但,同样的军事据点有数十个,土木堡也只是之一罢了。
论其重要性来,肯定不如宣府大同等重城,不知皇帝为何单独拎出土木堡来问。
但西北所有城镇边防、军站,甚至每一座瓮城、关城、烽火台于谦都铭熟于心。
听皇帝特意问起土木堡,他也就很快将土木堡如今的军防事汇报了一遍,又道:“与其余城镇不同,土木堡的地形有些特殊。”
于谦抬起双手,双手手腕靠在一起,手掌分开,很形象的做了个地形展示:土木堡附近的石河沟呈喇叭状,最窄的喇叭口若是守不住,敌军可就冲破居庸关直奔京城来了。
换句话说这里的地形,如果被埋伏,撤军都难。
况且,土木堡到底只是‘堡’级别的军站,也容不下大军驻扎。比起来,二十里外的怀来县城,城池高大防御稳固,是重镇之一。
姜离默然。
于谦明白这件事,当时随御驾亲征的兵部尚书,各路将领们当然都明白,只是都劝不住一意孤行的非要驻扎土木堡的皇帝和王振君宦罢了——
纵观英宗出征的全过程,进行的每一项微操,不能说是漏洞百出也可以说是一无是处。
按说实力就是容错率。
哪怕这一路无数的选择,英宗与王振都做错了,但其实只要最后一步他们没有选择土木堡,而是选择了其余官员们建议的另一条路,甚至只是换附近的怀来县驻扎,都不会是这样崩的结局。
有句话是顺风局谁都会打,逆风翻盘才难。
但能把顺风局翻过来,才真是给了所有人一个震撼。
历史有时候真的是很令人感慨,往往在一瞬间,被某一个人一秒的决定所改写,却又带着宿命般的必然性。
有香火气息和纸钱的余灰飘散在空中。
既然是中元节祭祀亡灵,姜离不可避免想到,史书上土木堡祭奠英魂的所在——
景泰初年,在土木堡置了一座显忠祠:专门为了祭祀土木之战阵亡的将士。
其中,光数得上职位的高官显爵的牌位就有六十六座。
**
御门听政之所奉天门。
文武百官按照文东武西,官位高低序立。
在宦官鸣鞭,朝会开始之前,朝臣们发现,原本分列两旁负责拱卫帝驾的锦衣卫,忙着推了一个高大的铁架过来,上面挂着的是西北的舆图。
站在武将最前面的英国公张辅见皇帝竟然为朝会准备了边关舆图,心中大慰:陛下真是长大了,在国事上用心了。
英国公是带着看小孩子的心态来看皇帝的——他也确实有这个资本。他老人家今年已经七十五岁,四朝元老国之柱石,还有个妹妹是永乐帝的昭懿贵妃。妥妥当今皇帝的太爷爷辈。
他带着几分期待看着御座上的年轻皇帝。
群臣肃穆静候,只听皇帝道:“国难当头,朕有一决断。”
欣慰中的英国公:?陛下有点言重了啊,瓦剌犯边虽说来势汹汹,边境现有的守备有点捉襟见肘,但倒也算不得国难当头。
不过就在今天的朝会结束前,老英国公就体会到了国难当头的感觉——
丹陛上的皇帝慷慨激昂:“瓦剌虏贼,悖恩犯境,侵我国土,杀我军民!”
“朕要点齐在京畿操练的三千营、五军营、神机营等共二十五万兵马,御驾亲征!”*
第18章 陛下不要悟
皇帝要御驾亲征!
朝臣们一时被震惊到沉默。
这,这又是从何说起呢?
昨日朝上议论的不一直是如何给边境增兵,给哪几处、增多少兵、谁来领兵这些问题吗?
有半个人半个字提过请皇帝御驾亲征吗?
没有啊!
况且昨日朝上之论并非没有成果。
军情如火,昨日常朝散后,兵吏两部并内阁已经统一了意见,呈上去了一份很稳妥的建议——
令成国公朱勇在京师军伍中挑选四万精兵,增援宣府大同,尤其是也先亲自攻打的大同。
成国公是年近六十的老将,曾随太宗北征蒙古,对边境和敌情皆颇为了解。不但如此,这些年他还负责掌管南北诸卫所将士,由他来挑精兵再合适不过。
当然成国公的年纪是稍微大一些,驰援边疆打急仗或许有些勉强,于是由他总领此事,兵部又额外荐了永顺伯薛绶、平乡伯陈怀为副手,分别领兵昼夜不息赶赴宣府、大同增援。
奏疏一递上去,乾清宫那边几乎是立刻朱批做出了回复:准!
今日先锋兵都已经出发了。
怎么今日忽然又要御驾亲征,还要把京城三大营都带走!
内阁与两部朝臣的目光不由集中在兴安脸上——难道昨日的奏疏是兴安公公自作主张批的?
兴安也懵了:不是啊!这般重要的军国大事,他又不是王振,咋敢自己批?
而且昨日他拿给皇帝看后,陛下不但当即批准此项增兵事宜,还问了一句:眼见快要进八月了,以后边关会越来越冷吧。
又道若是四万将士的粮草、棉服、靴履等物,外头官衙储备不足,就先从皇宫内府的广盈库和承运库挪用就是。
兴安欣慰之余,忙回禀了:于尚书接任兵部来早预备着边关有变,小几万人的军需还是有的。
皇帝当时还笑了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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