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流景的脸色变得苍白,他掌心由袖中掏出,缓缓翻开一枚用来找洛泽的传声符,正要捏碎,视线却已定在不远处。
不远处……他看见一道影子,拎着几包药,走过街巷。
南流景不由自主追上去。
他越走越快,连那枚传声符不知什么时候从手中失落,也全无所觉,只是追着那道影子。
这是个相当不理智的做法,他看见燕玉尘,可燕玉尘已经死了。
肉身死在三年前,魂飞魄散湮灭。花了三年时间勉强凑回的残魂,还是浑浑噩噩,睡在新帝怀中。
南流景心中清楚这件事,脚下却停不住,他迫切要追上去,至少为了昔日的擅作主张,向燕玉尘道个歉。
那些信……燕玉尘即位后,他才开始拦截那些信。
他那时觉得自己这么做并没错。
做大国师时,他尚且有仙力仙术,翻云覆雨易如反掌,许多事没必要特地管束,不论如何总能应对。
跌落凡尘成了废人,就不得不细加谋划,精心盘算,以免某处超出控制,乱得满盘皆输。
这一局棋在他看来,已设得足够精妙,没有输家。
他和洛泽要国运,洛泽因此得以修复魂魄。燕玉尘那兄长在昆仑修道,不受人间事打搅,眼看着道术有成。
燕玉尘——燕玉尘难道会不愿意?
难道这么点好赖都想不通?宁可做个傻子叫人欺侮耻笑,浑浑噩噩一世,也不愿转世投胎?
等他回了天上,自会给燕玉尘寻个好来世、好去处,找个福泽深厚之家,自幼饱受疼爱,长成个钟灵毓秀的翩翩君子。
这么做对谁都好。
他执掌天机千年,做这些事对他来说,几乎像是铺开一张早就清楚该怎么落笔的图画。
不需要更改,不需要干涉。
做摄政王,他有把握让国运在燕玉尘手中昌盛,借此恢复修为,也救回洛泽。
——燕玉尘只管装得像个皇帝就行了。
一个不会添乱、会照他说得做的小皇帝,是最合适的。
一个听话的,眼里全是他的傀儡。
……
南流景脚下重重一绊,脸上血色瞬息褪尽,愣怔在原地。
这念头不是他自己的。
不知为何,突兀响在他脑中。
像条鞭子,绞着天道化成的因果,长蛇似的卷在他身上,豁开皮肉,生生扯下块骨头。
在他前面不远处的“燕玉尘”停下来,随手抛了药,转回身。
……原来是洛泽。
南流景停下脚步,看着以仙术传音,在自己神魂识海中说话的洛泽。
原来他偶尔也会认错,这不奇怪,他把燕玉尘教得很像洛泽。
他让燕玉尘学洛泽的气度,学洛泽的风雅,他管这叫“装得像个人”,于是小傻子便乖乖跟着学。
“我还是想不通。”洛泽走近,神色晦暗难明,“莫非我想错了?你要的难道不是个傀儡?”
为何如今又百般不情愿,不肯带个空壳回天上,非要让个傻子活过来——难道在南流景眼中,这傻子本来也是活着的,也有心?
南流景脸色惨白,看着走近的洛泽,胸口几乎不见起伏。
“难道我真想错了。”洛泽问,“你在意他,是因为他是燕玉尘?”
洛泽很少把这个名字念出来。
在他眼中,燕玉尘不是燕玉尘,只不过是他的一道残魄——凡人神魂虚弱,剩下的三魂六魄,又怎么能和仙人一魄相抗。
没有他这一魄,燕玉尘不会有这样天赐的福缘,又是投生帝王家,又是做皇帝。
燕玉尘说不定生在什么穷到不行的陋巷深处,讨几枚钱,等着人家施半碗粥,活一日算一日,死了也没人知道。
“……是。”南流景说。
他低声承认:“我在意燕玉尘。”
这话不仅让洛泽的脸色变了变,就连南流景自己的脸色,也跟着变得惨白若纸。
连他这个人也像是忽然变成了纸糊的,一捅就穿,撑不住摇摇欲坠。
他从未想过,自己在乎的究竟是残魄,还是燕玉尘——这问题最初毫无意义,不知从何时起,答案变得模糊。
或许就是在他被夺了修为、废了仙脉,跌落凡尘重伤几死,开始用“人”的心思去想这一切的时候。
在他被拖回雪宫,做了摄政王,小皇帝昏睡了三日三夜醒过来,一认出他,乌润眼瞳里就露出笑的时候。
那种眼神再不会有了。
如今的燕玉尘已不是小皇帝,是片比风还轻的残魂。
残魂尚且没认出他,空涣茫然的眼睛里,就已满是恐惧警惕,是从未痊愈的伤口,淋漓鲜血与压不住的疼。
“他……不会沦落到乞讨为生。”
南流景忍了忍,还是说:“燕玉尘有手艺,天生就很会做饭,他可以去餐馆做管吃管住的学徒,给人帮工,换饭吃……”
洛泽听着只觉荒唐,在仙人眼中,这和乞讨又有什么分别:“这话是你说的?”
南流景也觉得恍惚。
他也不清楚,自己怎么会想这些……莫非不知不觉间,他已彻底成了人。
汲汲营营、毫无远见,成了在这俗世里纠缠,有口饭吃就觉得满足,就觉得能活下去的凡人。
可他还是忍不住说,仿佛已经可见这些,仿佛历历在目:“他给人帮工,慢慢攒下一些钱……可以去开个包子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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