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暴雨下得正疾。林少安独自坐在水瓶座医院的办公室中,自得其乐的擦拭着新近得到的收藏品——一口雪亮的弯刀。《土耳其进行曲》在滚滚轰雷中奏向**,林少安眯着眼睛向窗外眺望,擦过塔楼的闪电引发职业联想:恍若锋利的手术刀划破彤云,天空灰暗的皮肤下绽开一抹白花花的脂肪。
汽车引擎声打破了暴雨与雷霆的鸣奏曲,车灯一闪即灭,一个红衣人从车上下来,踉踉跄跄的冲进医院大门。
林少安放下军刀,拉开百叶窗审视着深夜来访的不速之客。红衣人在楼门前停下脚步,抬头仰望唯一亮着灯的窗口,向他挥挥手。林少安看到他被雨水淋湿越显苍白的面孔,不由得皱起眉头。
客人的脚步极为轻巧,踏上木质楼梯后只发出沙沙的细响,仿佛一阵微风吹过树林。接着,门铃响了。
“请进。”
“瑞克老兄,好久不见。”门裂开一条细缝,红衣男子悄无声息的钻进来,像个幽灵。微微一笑,迷人的唇角下露出两枚雪白的獠牙。
“泰勒,谁在后面追你,某位被你抛弃后愤怒的发了狂的可怜女人?”林少安讥讽的审视着老友,“你看上去气色不太好。”
泰勒把湿淋淋的风衣挂在衣架上,没好气地说:“本少爷岂是被女人追着跑的窝囊废,不久前听说一件稀奇事,我猜你肯定有兴趣,所以冒着大雨跑来相告,如果你怕浪费时间,我立刻就走。”
“坐下,”来一杯热咖啡提提神如何?”林少安在他面前的粗陶杯中注入醇香的咖啡,“闲着也是闲着,希望你的故事足够有趣。”
“再加点朗姆酒,在这寒冷潮湿的夜晚,没有什么东西比朗姆咖啡更激动人心了,当然,我的故事除外。”
林少安打开酒柜,选出一瓶珍藏多年的陈酿,拧开木塞将金黄的酒浆兑入咖啡:“朗姆酒额外算钱,看在老朋友的份上给你打八折。”
“小气鬼!”泰勒赌气将酒香扑鼻的热咖啡一饮而尽,“再来一杯。咦,这把刀很漂亮。”
“货真价实的‘大马士革军刀’,匈奴王阿提拉毕生的爱物,抱着它入睡的次数远比抱女人更多。‘上帝之鞭’和他的军队蹂躏欧洲大陆的年月里,这口名刀沾满了欧洲基督徒的鲜血,侧耳倾听,刀锋深处隐隐传来怨灵的呢喃。”林少安收刀入鞘,在他对面坐下,“别吊胃口了,说说你碰见了什么稀奇事。”
泰勒添满咖啡,啜饮一口。“瑞克老兄,你有没有留意到,今天有人在街上游行示威。”
“我注意到了,是劳工组织在庆祝五一。”
“不,我说得是另外一批游行者,他们在塞纳河左岸游行,反对美国人对埃菲尔铁塔的玷污行为。”
林少安微感意外,追问道:“这我还是头一次听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说来话长,首先从事情的主角印第安纳?柯林斯讲起,此人是一位美国退伍军人,血气方刚,天性酷爱冒险,曾经在海湾战争中大显身手,驾驶鹞式战斗机狂轰滥炸伊拉克平民区。柯林斯退伍之后,创建了一家极限运动俱乐部,专事攀登世界各地的人造高层建筑,这一次他把目标瞄准了埃菲尔铁塔,耐克公司出资支持这位当代牛仔的玩命儿行为,并且广为宣传,倾尽全力把他塑造成一位美国式的城市英雄。”
林少安不喜欢泰勒冷嘲热讽的口吻,但他忍耐着不予置评,静静听他讲述。
“此事已经报章曝露,立刻引来轩然大波,敏感多疑的巴黎市民十分愤慨,美国人眼中的英雄,在他们看来不过是哗众取宠的猴子,决心抵制柯林斯的攀登活动。”泰勒兴冲冲的说,“今天早上,印第安纳?柯林斯穿着可笑的赛车服出现在埃菲尔铁塔下,帽子上印有各种美国货商标,有麦当劳汉堡,还有可口可乐。活脱脱一个垃圾快餐的活动展览柜台。
“这家伙声称要从事一项震惊世界的极限运动,徒手攀登埃菲尔铁塔。此举引来不少惟恐天下不乱的娱乐记者,还有愤愤不平的巴黎市民。他们在铁塔周围游行示威,反对美国佬的愚蠢行为。更有甚者认为美国人此举是对法国荣誉的践踏,极限运动云云只是拙劣的借口,幕后充满了霸权主义的臭味。不光游行,还有人制作了反对攀登铁塔的小标牌,喏,我凑巧弄到一枚。”
泰勒摊开手掌,一枚塑料徽章上绘有卡通片里人猿泰山的肖像,还打了大大的红叉,“nomonkey,noyankee”,这就是游行者的口号。他们原想用法语喊口号,但又担心美国人听不懂。
印第安纳?柯林斯,那位来自亚利桑那州炎热沙漠的牛仔,听到这些针对他的充满敌意的口号之后,向电视台宣称“攀登埃菲尔铁塔纯粹是他的私人行为,无意挑起政治冲突”。
为了表明他为人公平,还举例说来法国之前他已经完成徒手攀登自由女神像的伟业,“一贯宽容的美国同胞可没有责备我玷污曼哈顿的圣像”。
他的演说使得听众陷入长久的沉默。法国人低头不语的样子使柯林斯误认为他们无言以对心感羞愧,可是接下来,游行者爆发出更为愤怒的咆哮,纷纷朝着已经开始攀登铁塔的柯林斯投掷石块。
这个那头脑简单的牛仔,居然忘记自由女神像本是巴黎市政府赠给美国人的礼物,法国人一贯傲慢,送礼已经使他们蒙受了逢迎谄媚超级大国之辱,如今柯林斯的行为则使这隐秘的羞耻感变成了双份。
十四分局的警察受命维持治安,他们中的个别人把工作和情感分的很清楚,劝阻围观者不要用石头打那牛仔的脑袋,闹出人命来不好收拾。然后建议道:“如果你们用弹弓和小石子射击他的屁股,我可以装做没看见,上帝保佑,警察也有老眼昏花的时候啊!”
“这话说的棒极了,警察也有老眼昏花的时候,何况是以散漫懒惰闻名欧洲的巴黎警察!”泰勒乐不可支的揶揄道。
林少安没精打采的说:“从头到尾只是一场闹剧而已,哪有什么稀奇事。”
“别着急啊,稀奇事在后头呢。”泰勒抖擞精神,继续讲道,“那牛仔不顾屁股受袭,继续向上攀登,可敬可爱的巴黎市民眼睁睁看着他变成天空中的一个小黑点,叫骂和石头都无法抵达天堂,只好仰头眼巴巴地看着他越爬越高,祈祷上帝发下雷霆,把这混账美国来佬劈下来才好。也许是上帝听见了群众的呼声,忽然吹来一阵大风,天空阴云密布。
“攀登活动的组织方担心柯林斯遇险,宣布天气状况不佳,活动被迫取消,随后有人拿着喇叭对天喊话,劝那牛仔见好就收。也不知道他没听见还是脾气倔强,竟然置若罔闻,继续攀登。此举固然愚蠢,却勇气可嘉,围观的巴黎市民不再叫骂,甚至报以稀稀落落的掌声。
“风越来越大,终于降下暴雨,塔顶的记者传来报道说,已经能够清楚地看见柯林斯的面孔,距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围观者心情复杂,既不原意看到那牛仔征服埃菲尔铁塔,又不希望目睹一位真正的勇士功败垂成,于是他们中的大多数选择了离开,只有媒体工作者和寥寥几个好事之徒坚持留在雨中观看。
“好奇心带给他们的是一场毫无预兆的灾难,就在这时,人们突然听见塔上传来模糊不清的惨叫声,仿佛被风扯断的风筝线,在半空里摇曳……还没来及的细听,一个炸雷落在铁塔上方,闪电照亮了黄昏的雨幕。人们翘首观望,只见一团大火球从天而降!
“火球落地的刹那,有人看见那是柯林斯燃烧的尸体,人们下意识的围拢上去,随即感到脚底剧震,强烈的电流将他们掀起来,好像一群被击倒的保龄球棒,在那之后,人们惨叫着倒下,直至被送到贝纳克斯医院之时,仍然昏迷不醒。”
“印第安纳?柯林斯还活着吗?”林少安问。
泰勒在胸口划了个十字架,叹息道:“至于那个可怜的牛仔,早已烧成灰烬,被雨水送入塞纳河,连点渣都没留下。尘归尘,土归土,愿上帝保佑他的灵魂升入天堂,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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