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你可以想见,那么一个小小的孩子,亲眼看到自己的爹娘死得那么凄惨,还被毫无尊严地曝尸于城墙,供万人围观,而他却无能为力,连让他们入土为安都没有办法,他该有多么痛苦……
“那之后,他就变了一个人,找到我们后,一心一意只有复仇,国仇家恨都压在他身上,他比任何人都难。
“他太痛苦了,看到你他就会想起自己惨死的双亲,可是先皇后将你交给他时,亲自叮嘱他要抚养你长大,他只能遵守母亲的遗言,一路将你带在身边。于是,他只能通过折磨你,来消解他心中的痛楚。
“若只是这样,或许他还不至于如后来那般扭曲。可是,随着年岁渐长,他其实早已从不能杀你,变成了不忍杀你。我是看得明白的,他却不曾察觉,或者,他只是在心底里拒绝承认罢了。
“他的心一边被愤怒和仇恨所笼罩,一边对你不由自主地动心,在这样的煎熬压迫之下,他只能愈渐扭曲,故意将你视若仇敌,来阻止自己对你日渐深陷。他别无他法,苦楚也只能自己独尝。
“那些年,我和老爷都以为你是张启明的女儿,又念你当时只是个婴孩,并未怪罪于你,还常常开解逐儿,希望他能放下心结。
“直到几年前,我们才意外得知,你竟然是墨慎之的女儿……那一刻,我与老爷是动了杀心的。当时我就在想,逐儿该怎么办呢?他如何接受得了?
“你的啼哭引来了追兵,害得他父母被抓,而你的父亲又亲手杀死了他的父母,他还一直将你养大,他必定是最痛苦的人!
“却没想到,他亲自将奄奄一息的你从破庙里抱了回来,待你比以前竟要好得多,似乎已经彻底放下了那些仇恨。我想,或许是那时你快要死了,让他忽然发觉,他离不开你,他爱你已经爱到宁愿背弃父母之仇……你知道吗,他真的这般爱你。”
楚老夫人摸着拾九身上的玉镯,对她道:“这玉镯其实是先皇后留给逐儿的唯一一件遗物,先皇后说过,这是要给她未来儿媳妇的。所以,那日他带着你来到楚府,当我看到你手中的这个玉镯时,我便明白,他这是已认定你的意思。我与老爷私下商量,毕竟你不是故意要害死先帝和先皇后的,既然逐儿都已经接受你,那么只要你的身世隐瞒一辈子,就把你当做可怜的孤女罢!我们原想着,这该是个圆满的结局,却没想到,后面会闹出那么多波折,竟不知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泪水,一滴一滴地落在玉镯上。
一直安静听着的拾九,已经泪流满面。
楚老夫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利刃一样,狠狠刺进她的心脏。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是这样……
一切的谜团,在这一刻揭开了谜底。
她所有的疑惑、所有的不解,也在这一刻,终于有了答案。
原来在她被折磨的背后,楚逐也被折磨着……
原来在她伤心难过时,楚逐也在承受着痛苦……
原来那些被楚逐刻意隐瞒、故意略过的东西,竟全都是对她的保护……
原来……
原来她竟远远低估了楚逐对自己的爱……
拾九血气上涌,忽地推开楚老夫人,扭头吐出一口血水来。
此刻,她脑子一片混乱,无数的想法碰撞交杂,心更是空荡荡的,像是被人挖了去。
只剩胸口剧烈起伏,不停地喘着气,犹如一条濒死的鱼。
楚昂见夫人已经说清所有缘由,叹了一声,对拾九道:“你现在可明白了?这一切本就是你欠他的,是墨氏欠卫氏的,他要争夺这天下是理所应当。只是他被儿女情长所累,所以才生出那些荒谬的想法来,你不要当真,也不该当真。我是不会让他再有此意的,卫朝的旧部更不会允许,若是让他们知道,他要尊真正的墨氏长公主为帝,恐怕会群情激奋,在这最重要的关头弃他而去……那么,多年的复仇伟业毁于一旦,卫氏先祖都不会原谅他的!”
拾九努力支起耳朵听楚昂说了什么,可是她手脚冰凉,眼前一片晕眩,耳朵也嗡嗡作响。
她什么也没有听清,只听得一句。
“这一切本就是你欠他的。”
是她欠他的……
拾九捂着心口,一时支撑不住,缓缓倒地,像孩童一样将自己蜷缩起来。
“老爷,别说了。”楚老夫人低声道。
他们的目的既然已经达到,倒也不必再逼迫她。
楚昂看了拾九一眼,眼中终是有了一丝不忍,甩袖背过身去。
今晚,他的本意是来除掉今月这个祸患的,谁知却意外发现,她竟是已经死去两年的拾九。
这前因后果一串联,他们才知道,楚逐对拾九的用情,比他们想象的还要深得多。
若是瞒着他除掉拾九,以后他们与楚逐之间,恐怕不只是断绝关系那么简单了。
可是,若依着楚逐的性子发展下去,恐怕真的做得出夺了墨氏江山,又将墨氏江山拱手让于墨氏女的事来。
思来想去,倒不如就趁着这次机会,将一切告诉拾九。
拾九是个什么样的人,拾九对楚逐曾经有多爱,他们是一清二楚的。
知道了这些事后,就算楚逐要将皇位送与她,她也必定不会要。
至于之后的事……便再说罢。
只要不影响卫氏江山,不影响复国大计,其他的都可以退让。
这已是眼下最佳的两全之策了。
窗外雨声渐歇,夜已深。
楚昂看向楚老夫人,示意该出宫了,这里到底是长公主府,他们不便夜宿于此。
至于拾九——
现在整个皇宫都被他的人所控制,拾九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监视下,不如留她一个人静静。
楚老夫人也正有这打算,她俯身抚了抚拾九的肩膀:“拾九,地上太凉了,你起来吧。我和老爷先回府了,你好好想想今天的事,明白他的心。等他回来了,你们……你们好好说开。”
她说完,提步欲走。
此时,拾九一把揪住她的裙角,头抬了起来。
脸上泪痕未干,语气坚决:“老爷、老夫人,我要去见他。”
楚昂皱眉,现在楚逐正是最忙乱的时候,她何苦跑去战场令他分心?
楚老夫人耐心劝道:“拾九,此时战事紧张,逐儿——”
“我将峡口郡的防守图给了秦少安。”拾九打断她,撑着身子站了起来。
*
半个时辰后。
京城通往峡口郡的官道上,骏马飞驰。
“驾——驾——”拾九挥舞着鞭子,奋力朝峡口郡赶去。
半个时辰前,当她说出那句话时,她差点被楚昂掐死。
当然,楚昂冷静下来后,便缓缓松开了手。
只得同意让她连夜赶往峡口郡,助楚逐退敌。
其实,她并未真的将峡口郡的防守图给了秦少安,那只是一个诓骗楚昂借机前去峡口郡的借口而已。
不过,在与秦少安通信的那一个多月里,她的确也透露过一些消息给他。
所以,她要去峡口郡,至少……至少弥补一些过失。
此时,天上又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土地慢慢变得泥泞,身上也很快湿透,秋夜的凉雨打在伤口上,泛起密密麻麻的疼,像是被蚂蚁啮咬一般。
但拾九没有停下。
她脑中一片混乱,连自己都无法摸透自己的内心。
只知道,她要马上见到他,一刻也不能等。
*
得益于楚昂给的楚府令牌,拾九一路很顺畅地到达了峡口郡。
此时天光大亮,昨夜的淋漓大雨已经变为蒙蒙细雨。
峡口郡是个小郡,却是军事重镇,其以峡口为名,最重要的便是那道峡口,是入京必经之地。
每逢战乱,这里便是死守之地。
拾九来到峡口郡,向守关的楚军出示令牌后,问道:“王爷在哪?我有重要军情禀报。”
楚军知道她是楚昂派来的人,不敢怠慢,忙道:“此时王爷正领兵与秦军在峡口激战。”
“好。”拾九策马扬鞭,立刻朝峡口奔去。
到达峡口时,却发现战事已歇,地上满是残缺的尸体和呻.吟的伤患,未受伤的楚军在搬运尸体和救治伤患。
看来这一战是楚军赢了。
可是,拾九举目望去,却不曾发现楚逐的身影。
难道回了营地?
不对,大军未撤,主帅怎么可能先回去?
拾九揪住一个楚军,亮出令牌表明身份,问道:“王爷去了哪里?”
这个楚军只是摇头,一脸惊魂未定:“我、我不知道……”
在战场上能保住性命就不错了,当时混乱厮杀之际,哪里能分出多余的心思来。
拾九只能顺着峡口,往附近的郡城找去。
*
峡口郡的郡城是一座小城,城中百姓早已逃离一空,到处门户紧闭。
只有一座宅子,此时却火光冲天。
不多时,楚逐从里面冲了出来,他怀中紧紧抱着的幼帝,挣扎着逃出了火海。
一出来,他便轰然倒地。
身上的衣服被火舌舔舐得破烂不堪,身上脸上满是被烧伤的痕迹,楚逐喘着气,睁着眼睛保持清醒,却感觉眼前的视线越来越模糊。
幼帝因被他用湿布捂住了口鼻,又抱在怀中,除了一点轻伤外并无大碍,此时无措地看着他。
他是真的没想到,这个总是冷着脸,仿佛下一刻就会置他于死地的可怖王爷,竟然会冲进熊熊火海里救他。
幼帝抖着嗓子,几乎要哭出来:“朕、朕该怎么救你?”
楚逐却并未说话,他的口鼻吸入不少带着星子的烟尘,此时根本说不出话来,只能以咳嗽缓解。
况且,他也不指望幼帝能帮上什么忙。
幼帝越发无措,连忙四处张望,看援军到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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