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重华脚程很快,木阮既不敢上前拦住他,又怕跟丢,忐忑得不知道怎么是好。她久在山中,只从前看书知道什么是内臣,也听一两次过东厂名号,却从不知道东厂与内臣有关联的。不过她知道,再坚强的人遭受那么一档事,又被人在这么多人面前辱骂,心中都是极不舒坦的。又忽地想起自己方才的模样,彪悍得活像个女土匪……那些污糟话,万望他没听进去。
他直走到一处悬崖边才停下来,怔怔地望着天空。
旭日从东方升了起来,不远处的沅江上朝雾荡漾着。太阳终于爬出了水面缓缓向上升起,在江面上映出长长一条红绸带子似的光。天空逐渐变得明澄澄起来,金色的细密的云卷着,阳光穿绕在云中好似织出一张网。光芒透过江重华的身子照过来,给他镀上一层薄薄的金边。他站在那里,与朝阳云霞站在一起,像是走入人间的天神。
木阮放轻了脚步,像是怕打扰了这位下凡的神似的,她望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有些难过。怎么会这样呢。
她轻轻开口叫道:“江大人。”顿了顿,想说出安慰的话,却又怕他会觉得像是可怜他。她知道,他是那么骄傲一个人,如果被人看成可怜虫,他只怕更不舒服。
听他只浅浅地“嗯”了一声回应,木阮放柔了声音,道:“大人您瞧这朝阳美不美?”江重华答道:“天地万物,鬼斧神工,自然是美的。”木阮道:“既是美的,我陪大人多看一会子好不好?等回去了,大人就不要把那粗人的话放在心上了。世间美事如此之多,切莫为了不值得的事情伤心。”
江重华转过头来看她,她眉目间的关怀神色让他觉得很是温暖。他轻轻笑了一下,道:“我原本只当自己是已经习惯了的,没曾想忽然间不习惯了。”他这话一说,木阮心里只觉酸楚。
他心里叹口气,她这心肠倒是好,想起刚刚在山寨中她那一番话,虽然粗俗得紧,倒是说得极痛快。又看到她左臂上那伤痕,先前瞧着有半寸深,此时她不顾及自己的伤反来安慰他。他想再说下去两人都不痛快,索性说说旁的好了,遂道:“今日姑娘算是头功,除了先前要的休息与饭食,姑娘还想要什么奖励?”
木阮天性乐观,尤其是说起吃食的时候,更是可以把烦恼都抛在脑后。她笑道:“甚么奖励?大人要给我珍宝首饰、古书字画的,我可不敢要,若是给别的嘛……从前我读书的时候看过太史公写的《项羽本纪》,大人知道我最魂牵梦萦的是哪几句么?”说完不等他回答,自己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道:“我那时候读到鸿门宴,想这樊哙当真是好忠勇威猛的汉子。尤其是“樊哙覆其盾于地,加彘肩上,拔剑切而啖之”,更是豪气万丈。每每读来我都在想,扛着一条猪腿在肩上边削边吃,该是何等美事。”
他看她眼波流转间满是向往,想想那画面都觉得有趣,唇角划出的弧线彰显出他的心情。他道:“姑娘当真是……志向远大,我不及姑娘,也当不了沛公,索性当一回项王好了,待回京之后,你想烤多少猪腿,都好。”又看着她伤到的手臂,突然想到民间的食疗法子,又道:“瞧姑娘这胳膊伤的,是得好好补一补。”他深深觉得自己活了二十六年,前面大半痛苦难忍,后面的水深火热,到如今遇到木阮才有了些常人的心情。
他忍笑忍得痛苦,木阮瞧着有些羞恼,哼道:“我知道,你说我这是猪腿来着,要以形补形么?那么就请项王备足了猪腿,莫被我这樊哙吃穷了才好。哼。”
这么一通说笑下来,江重华也不再压抑。木阮看他心情颇好,道:“大人,咱们也该回去了。大档头他们估计正在等您示下,如何解决那一山的糟心玩意儿呢。”江重华道:“也是,回去吧。处理完了事情,就该回京了。”
二人回到山寨里,陈氏兄弟早已被郑森拖到瞧不见的地方教会他们好好说话,剩下三个寨主还被压着跪在地上。江重华瞧了一眼,对着木阮道了句“我腻烦看这些臭人,你处置吧”便离去。木阮径直走到五寨主房间内那柜子旁,一掌劈开暗格,掏出了那几盒子阿芙蓉膏,走出去丢在那三人面前。她先问五寨主,道:“五当家的可识得这个?”五寨主道:“不过是一些神仙膏。”木阮笑道:“倒是取了个好名字。你若把山寨里这神仙膏子如何制作又如何贩卖的告诉我,我倒是愿意在督主面前替你求个情。”五寨主呸了一声,道:“二哥说得不错,阉狗的娘们儿,果然是一路货色的朝廷鹰犬。”
木阮又奇又怒,她就纳闷了为什么人人都对内侍臣这么鄙夷,又人人以此来辱骂江重华。她走上前用右手拇、食、中三指扣住五寨主咽喉,恨恨道:“内臣又怎么你们了?让你们一口一个阉狗的骂!”她指上用力,眼神一分分狠厉起来,五寨主脸上渐渐变红,呼吸也变得急促。可木阮终究是下不去手要人性命,她心中郁结,向周翠风道:“三档头,麻烦您来审吧,问出他们那些膏子都流到哪里去了。我找江大人去。”周翠风听了这姑娘前后两次都回护着厂督,心里颇有好感,道:“姑娘去吧,咱们的东西要见血的,让您瞧见没得污了眼睛。”她知道这是要上刑了,心里有些毛毛的,快步走开。
她才走到几间房子后面,就听到前面传来人痛苦的叫声,那些寨主也算粗壮的大汉,让这种大汉痛呼出声,必定是极厉害的刑具了。她心里颇有不忍,但想到被阿芙蓉膏祸害了的人,必定生不如死家破人亡,默默告诉自己,这些人受了苦也是报应。
一旦破了山寨,江重华一时半刻也不想在这地方待下去,只嘱咐了三名档头,就带着木阮下了山,回到辰州府衙门。
到了衙门就看到余山迎了出来,问礼道:“江大人安好,一路辛苦。”江重华道:“府上可又相熟的医师?阮林收了刀伤,还是请郎中来看看的好。”木阮听见点到自己的名字忙道:“不碍事的,二位大人不必麻烦了。”余山这才看到胳膊上包着棉纱的木阮,对衙役道:“去请郎中来。”木阮见此也不好拂了这一番好意,就安生立着。
余山带着二人到堂中坐下,复问道:“不知那山寨中情势如何?”江重华道:“一干贼众都已就擒,只是发现了这寨中有毒害物流出,尚不知流向何方,下属已经去追查了,想来很快就有结果。”余山讶道:“毒物?不知是何等毒物?”江重华手指向木阮,后者道:“此物由罂粟提炼制成,名为阿芙蓉膏,山贼称之为神仙膏。不知府台大人可听过这一名号?”余山自是从未听闻,神色谦恭道:“愿闻其详。”
此时衙役带着郎中前来,木阮看到有外人就不便继续说,只让那郎中给瞧一瞧。解开棉纱一看,先前流出的血已将棉纱浸湿许多,左上臂外侧斜着一道半尺长的深深刀伤,看起来甚是可怕。木阮先前敷上厚厚一层金创药,此时倒是没有继续流血,然而血味依旧浓郁。郎中“咦”了一声,道:“这创药倒是极好,姑娘当心不要迸裂伤口即可。”又要来一些烈酒,用洁净棉布蘸了擦拭伤口的血迹。郎中边擦边道:“如今天热,为防止伤口发炎,还是要每日用烈酒擦拭才好。所幸没有伤到骨头,擦完再敷上姑娘那创药,慢慢就恢复好了。”烈酒擦在伤口,原本被创药压住的痛意悉数涌上来,木阮咬着后槽牙忍住不喊叫出声。然而她右手死死抠在旁边的桌上,呼吸声越来越重,最后只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道:“我省得,多谢大夫。”
余山看着木阮忍得痛苦,暗暗称赞她坚强,虽然想让她回去休息,但是正事尚未完结。他看木阮慢慢缓过来后,又问道:“那毒物可有大碍?”
木阮调着心绪让自己不要去想伤口的疼痛,大致讲了罂粟如何提炼变为膏,人又是如何吸食。这膏子的危害如何之大,她把祖宗家书上所记述之说全部道了出来。最后她道:“余大人,江大人不日就要启程,我也要一同到京城去,这毒物追查之事就需要大人劳心劳神了。大人若能追回这些膏子,必不可用火焚烧销毁,否则周遭之人都要染上毒气,那可大不妙了。在地上挖个大坑,用石灰把膏子拌匀,再加水销毁才好。”余山应下,连连替辰州百姓道谢。
一日后,郑森一行领着两千多名兵士与山贼五百余人浩浩荡荡从山中下来,回到官驿向江重华复命。这些山贼被招降的有四百余人,被兵士们直接带到辰州卫进行分配。五名寨主拒不投降,已被伏诛,剩下不足一百名不肯投降的山贼被收押进大牢,或被流放边疆做苦役。可他接下来说的话,却令众座更是震惊。
郑森道:“洞吾与真腊不满年年向我大盛进贡已有许久,可又畏惧我们边陲的兵士,才想出来的这个法子。他们先是与这贼寨合作了,将那边的罂粟种在这里,只待做成了神仙膏就慢慢流到中原。等到我国百姓兵士服用了这膏子,慢慢丧失兵力,他们就要一举攻入以毁我朝万年基业。当真万幸,这毒计今年才开始实施,这些是第一批膏子,并未流到许多地方去,弟兄们拷打了那些贼子,问出下落,倒是能够追回。”
听了这话,木阮后怕得脸上一阵阵发麻。自己如果没有遇到江重华,如果没有跟着他来到这里,又到山寨去,这毒计不知何时才能被发现?不知道有多少人要被这个东西祸害得家破人亡?兹事体大,江重华面上带了严肃,道:“传令下去,各地的番子探查时务必要把神仙膏这一项探查清楚。”郑森应下了,出去安排回京事宜。
江重华离开京城已经快有一个月,这些时日不知京中朝局发生了什么变化,这里的事情已处置,很快就要动身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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