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晚晚,你们会后悔的!”他喊着。
冯晚晚早已不在乎他这死到临头气急败坏的狠话了。迎着夕阳,她在山丘上策马前行,鼻腔中充斥着战场上的血腥气,初夏的微风里也夹杂着腐烂的气味。可她已经不在乎这些了,她开始享受这一切。
天下万物,轮转不尽,有人在泥土中腐烂,也有生命在泥土中诞生。如今的冯晚晚,便是从战场腐烂的血肉中爬出来的,崭新的生命。
长发披散在她身后,被风吹着,自在地扬起——她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前行了。她这一生,从未如此轻松过。
只是,她还有一件事要做。
在周浦渊的军营中,冯晚晚见到了已经被看守起来的父亲。天已经黑了,她立在营帐外,向里望去,只见冯黎正坐在烛火边。几个月不见,冯黎的鬓边多了许多白发。他身着铠甲,坐在坐榻上,手里还握着剑。
“爹。”冯晚晚终于还是唤了一声,走进了营帐中。
冯黎听见女儿的声音,抬起头来,不禁微微有些吃惊。看起来,她已全然没有在掩饰自己的女子身份了。
“他们没有为难你吧?”冯黎也没想到,自己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会是这一句。
“没有,”冯晚晚回答着,却站定了,并没有走到近前,“爹,你当真不知道,一直以来为难女儿最多的人,是谁吗?”
冯黎听了,却笑了。可一笑之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为父属实是没有想到,你会赢。”
“那为什么,你想不到呢?”冯晚晚追问着。
冯黎闻言,一时语塞,没有答话。但冯晚晚早就有答案了。她的父亲一直以来只将她当做一个不懂事的女儿,他看似很在意她,可他永远不会听她的话,也从未正视过她的本领。
所以,他会不问她的意见,就将她嫁了人;他会不考虑她的悲喜,执意让她做武进侯府的夫人。哪怕在她已经是平远侯之后,在她已表现出那般坚定的决心、要和武进侯府断个干净之后,她的父亲还是会上门劝她回去,还是会和周浦渊搅和在一起,全然没有考虑过她的为难。
他是觉得,只要他们打下了江山,她就还是会别无选择地乖乖听他们的话吗?
冯晚晚觉得可笑,更觉得无奈。可除此之外,她还有几分悲哀。
血缘关系无法割舍,过往的温馨点滴也印在她的脑海中。哪怕她不解、她怨憎,她也无法改变这些既定的事实。
“如今,你要如何?”冯黎问着。
“女儿没有这个权力,一切只能交由虞安公主裁决,”冯晚晚回答着,却又顿了顿,改了口,“如今似乎该称呼她为天子了。”
“呵,”冯黎摇头苦笑,“所以,我的好女儿,是要将我送上死路了吗?”
冯晚晚听了,也不禁叹息。“爹,”她感慨着说,“这么多年,你执着于私仇,抛却了太多东西,就连眼界……都小了。”她说着,终于又走上前去:“难道,您当真以为,虞安公主不知您当初做过的那些事吗?她那般在意楚王,难道不会去将一切调查个水落石出吗?”
冯黎愣了愣,却又将脸色一沉:“是你?”
“不,不是我,我从未对她提起过此事,”冯晚晚说着,在冯黎面前蹲了下来,“可我就是知道,这一切,她早已了然于心了。”
“不可能,”冯黎还是固执地不肯相信,他反问着冯晚晚,“若是她知道这些,怎么可能留我到现在?”
冯晚晚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冯黎,看着这个固执己见又冥顽不灵的老头子。多说无益,她知道,她的父亲能猜出这一切的原因来,但信与不信,便全在他自己了。
冯黎面对着冯晚晚这般眼神,不由得沉默了。是的,他猜到了,他也明白。李琳琅不杀他的原因,应当有很多。或许她顾念着和冯晚晚的情分,或许她因李沔的所作所为而对冯家心中有愧,又或许她觉得他冯黎堪当大用、杀了可惜,抑或是,她明辨是非、分得出来谁才是真正的凶手。
他冯黎是伪造了一封信,可明主不会因一封信便武断地杀了一个皇子。赐死楚王的旨意终究是李沔下的,李琳琅清楚地知道自己该去找谁寻仇。
“但是,爹,”冯晚晚站起身来,又开了口,“她留你一命,并不代表你没有过错。女儿知道,这些年,你也不好过。如今回长安,女儿也会求她,请她给冯家留一条生路。可爹也实在该反思一下自己,这些年你为了复仇,究竟失去了些什么?女儿不是要你放下仇恨,这世上没有能随便放下仇恨的圣人。女儿只是想让你好好想一想,你的不择手段,究竟换来了些什么?”
冯晚晚说着,又对着冯黎恭敬地行了一礼。“女儿还有军务在身,便先行告退了。”她说着,不待冯黎答言,转身便要走。
冯黎看着女儿的背影,忽而放声大笑。他的笑声看似爽朗,却在这黑夜中尽显苍白。冯晚晚不由得站住了脚步,回头问着:“爹,可还有什么事吩咐吗?”
“没有,不敢,”冯黎似乎是笑过了劲,上气不接下气的,他摆了摆手,说,“多谢平远侯赐教。没想到有一天,平远侯会用这样的语气同老夫说话啊?”
冯晚晚并不在乎这话语里的讽刺意味,她又看向了前方,回答着冯黎:“女儿只知道,人应当是有底线的。如果没了底线,那人也就不能称之为人了。”说罢,她便再也没有回头,大步出了营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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