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给人算命,你别拦我了。”
农妇逮住他不放:“来人啊,快来人,别让神仙跑了,让他都给大家算一算啊!”
男子一下手足无措,脸又红又白,他被她掐着胳膊推来推去,眉眼间很是愁苦,一副可怜无助的模样。
许多人渐渐围过来,萧仲文失笑,他想了想,拨开人群,拉起这男子拔腿就跑。
周怀南还没回过神,便被他拉扯着远远朝前跑去,两人穿梭在逼仄的巷道,带起呼呼一道风声,农妇领着一群人在后头追,他二人七拐八弯,气喘吁吁,险些没能甩脱掉。
萧仲文拉着他,藏在山脚的灌木丛里待了好一阵,才见远处闹哄哄的一群人缓缓散开去。
周怀南转过脸来,萧仲文松开了他的手腕,先前虽远远打了个照面,现下凑近来看,他仍是忍不住惊诧挑了挑眉。
这男子横看竖看,都不像是乡野中能养出的人物。
萧仲文试探一问:“我听闻先生擅术数,平日里随手一测,断事如神,如今看来,确是很受乡亲的追捧。”
“先生既有这等本事,何不成全方才那位夫人,反而避之不及呢?”
方才推搡和逃跑中,周怀南一身单薄的袍子早被拉扯皱了,他衣衫凌乱,墨发披肩,瘫坐在树丛里,轻轻喘息,闻言看看萧仲文。
他眼神飘忽,结结巴巴道:“我不会、不会算命,百姓们瞎说的,不知怎么就传开了,公子可别当真……”
萧仲文神色微动:“是吗。”
他仰头看看天色,喃喃自语:“我方才拉了先生一把,耽误了些时辰,将伞落在货郎那处了,也不知道今夜会不会下雪,恐怕山路难行。”
周怀南眨了眨眼,忙道:“今夜无雪,公子要往南下,走这条山路反要绕好远的路,不妨直走官道就是。”
萧仲文眯起眼瞧他,神情似笑非笑。
周怀南半天才反应过来被套了话:“我,我……只是略略会观天相。”
萧仲文见他红了脸,摆手道:“先生再说,骗不过我,但要自己骗了自己了。”
周怀南低下头,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萧仲文忍不住再问:“先生神算,为何吝啬点拨世人,况且……”
他扫一眼周怀南寒酸的衣着,含蓄道:“还这般委屈自己啊。”
周怀南低声道:“这是我合该受的……”
萧仲文:“先生何出此言,先生这等人物,不该流连此地,也不必自怨自艾。”
“我,犯下过许多错事,”他眼睫颤动,萧仲文看见他不合身的袖袍下攥紧的一双手在微微打抖,“我以为我能救人,每每却是一错再错,命定的结局不会改变,反而会牵扯无数无辜的人,酿成更大苦果。”
“我,是有罪的,也是也会给人带来痛苦的……”
“就像一场疟疾。”
他垂眸,眼中隐隐有泪,生得一张悲天悯人的玉面,却如此自评。
萧仲文哑然,片刻道:“虽不知先生经历过什么,但在下仍觉得,先生既身怀这等才能,如能放下执念,下山后定能在这乱世有所作为,好过如今消沉避世,空耗在深山老林之中。”
周怀南摇头:“我能老死在这里,就是我最好的结局。”
萧仲文心底轻轻惋惜,但不好强求太多,他便朝他拱了拱手,算做告别。
“先生穿得单薄,晚些时候天更冷了,还请早些回去吧,今日得与先生相识一场,也算幸事,日后有缘再见了。”
饶是他二人心知,日后再不会有见面的时候。
周怀南看着他背影,到底忍不住远远喊道:“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啊!”
他的话随风飘进耳里,萧仲文听着了,只觉有些莫名。
他想了想,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便抛诸脑后,背朝他挥了挥手。
萧仲文走远了。冬夜天黑得早,霞晖浓艳得像血,渗透云絮,尽染天穹,金黄的日头缓慢沉落山脊,这般灿烈光景乍然一现,圆月西出,黑夜和空虚无边无际地蔓延。
夜幕下阴寒的灌木丛里有东西在渗人喊叫,是受冻的野猫,地鼠,或者是受伤不能远渡的孤雁。
周怀南打了个寒颤,萧仲文离开后,他哆嗦地从单薄的袖袍里掏出竹片,还是为他起了一卦。
卦卦皆为凶,卦卦不得生。
周怀南闭眼,长长叹息。
普鲁兵暂退十里地外,潍城门前戒备森严,无人出入,三日后,萧仲文赶回潍城,他远远瞧着冰冷的门匾,心头一阵悸动。
他步伐突然迟缓起来,所谓近乡情怯,不过如此。
他攀山越岭,抄了隐蔽的山径,翻进城里去,直奔徐家营的驻地。
他离去已有两月,这一路长途跋涉,年节都没能好好过上,驻地人去楼空,徐家营五千余人,都已不在这儿了。
萧仲文茫然。是了,朝廷援兵脚程快他许多,许是已经赶到潍城,收编了这一干人等。
他如失了重心一般,昏昏沉沉便往山下走去,方才行至山腰,看见远处一角残破的朱红的旗帜,哀然荡在风里。
是徐家营的旗,萧仲文认出来,快步朝那边跑。路上枝桠横生,他被脚下一颗滚圆的石头一绊,险些栽倒滚下山去。
萧仲文定了定神,脚底哪是石头,分别是一颗普鲁士兵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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