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穆尧回头拧起他的枪,烦躁地蹲在山头上,薅着稀疏惨绿的野草,天空是铅灰的,积云沉沉压下,叫人喘不上气来。
他心烦意乱地抓着头发,一切无措又无望。
到了晚饭的时候,余穆尧巡逻回来,照例去喊萧仲文起身,简陋的帐篷里不见人影,他不知怎的,胸腔里一颗心脏突突一阵跳。
他转头便去找了赵云磊,赵云磊似乎等着他来似的,垂头丧气坐在榕树墩子上,眼睛红红的。
他还没张口,赵云磊率先道:“先生走了,到京都去了。”
余穆尧满眼错愕,赵云磊低着头,不敢正眼对他:“走了三个时辰了,往西北去的,你去追吧……”
他话未落下,余穆尧几步上前,朝他脸上挥了一拳。
赵云磊一声不吭,生生受着,余穆尧提起他衣襟,将他恶狠狠抵在树干上。
余穆尧红着眼,嘶声道:“你为什么要让他走,你知不知道让他一个人去京都意味着什么,你知不知道他一路上会遇见什么……”
“普鲁兵,城兵,山匪,流寇,路上都是毒蛇野兽,你就这么放他一个人走了……”
余穆尧喉结上下咽动,他稍一联想,神志近乎崩溃,他两手拽着赵云磊,心里滋生出了恐惧和恨意。
少顷,他颓废撒开手,喃喃说:“是我不对,是我没看好他,我去追,我现在去,还来得及……”
赵云磊低声道:“他去京都找人帮忙了。”
“我们没有粮食了,又遭到朝廷追杀,除了先生到京都去求人网开一面,又还有谁能帮我们呢。”
他抬起脸,露出一双乌青深陷的眼窝。
“小将军,你追上他,再过十日后,我们又该怎么挨过去呢。”
余穆尧回答不了他,他气血上涌,脑中嗡嗡响动。
他舌尖咬出了血来:“那也不能让他一个人走!”
他握起枪,跑出去好远,听见一阵百姓的呼喊。
我儿子病了,我娘倒下了,没有药了,吃不饱饭了,怎么办啊,小将军……
小将军……
余穆尧咽下一口带血的唾沫,回过头去。
他看见被众人围绕的赵云磊生无可恋呆呆站着,与他遥遥对望。
余穆尧的脚步一下止住了。
鬼使神差得,他走了回去。
他沉默片刻,一手搀起一个病弱的孩子:“我下山,带人去找药,我会尽量搞些粮食回来。”
“等我。”
赵云磊看着余穆尧,眼里烧起一把火来,越燃越烈。
余穆尧脸上灰扑扑的,眼神果敢刚毅,全然不像当初那个轻舞剑气天真烂漫的少年。
他抱起孩子离开了,背影沉默,绝口不提萧仲文。
年关近了,不比往日繁华喧嚷,京都大街萧条不少,萧仲文摘下兜帽,抱着双臂缩了缩肩。
李清正的府邸门可罗雀,仿佛清净避世之地,萧仲文观察了一些时日,那廊下常有无数窥探目光和纷乱脚步声,首辅门楼危机四伏,各方虎视眈眈。
李清正卷在北国和普鲁战事纷争的漩涡里。
萧仲文并不打算与李清正见面。李清正也不会见他,即使见了,他也许很难活着从他眼皮子底下走出来。
萧仲文并不畏死,但他畏惧死得没有价值。
李清正主和,正是由主和一派将剿匪的文书呈了上去,他对待得意门生徐靖尚且下得去狠手,遑论如今形同一滩散沙的徐家营。
道不同,不相为谋,亦各从其志也。
他寄信给在京都任职的自认可靠的同门师兄弟,无一回书,人人思量算计,人人居安思危,这个骨节眼上,又哪会有人甘愿去蹚他萧仲文这趟浑水。
他前瞻后顾,盯上了与皇帝走得最近的中书侍郎,同是李清正门生的刘彦辰。
刘彦辰是最早“叛出师门”的那一拨人,他是北恒帝手里的刀,传递皇帝的意志,与李清正一派争锋相对。
可让刘彦辰帮助自己,收回皇帝剿匪的旨意,这又谈何容易。
他如今连与刘彦辰见上一面,都非易事。
萧仲文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爬侍郎宅邸的墙头,与拦截侍郎下朝后的马车,等等下策,发觉后果不过是被人当作小丑扔进牢里,一刀清算了了事。
萧仲文不愿意做这个小丑。
他叫刘彦辰关注到自己身上来,只用了三天。
不消三日,京都满天是笔诛李清正的檄文。
字里行间痛斥北进帝在位时,李皇后外戚干政,恒帝继位后,李家为保全家族荣耀,迟迟不肯交还权力,此次李清正一派主和,遭普鲁十万兵力反噬,正是李清正自酿苦果,藐视皇权的下场。
这番言论虽是大逆不道,叫人忌讳如深,但与主战一派往日立场和心意恰恰相合,传到朝臣们耳朵里去,还误以为是皇帝私下授意,借了堂下谁人的手,借此搅弄风云咧。
朝堂一时口耳相传,喁喁私语。
刘彦辰也听闻了此事,触动不小。
还不知恒帝是否也有所耳闻,他是皇帝心腹,应为圣上排解优思,他必要抓住这个胆大包天的人不可,但他又不能明着抓,哪个人敢闹这么大的动静,干这种把脑袋悬在刀口下的事情呀?
谁人又有如此八斗之才,针砭时弊,一针见血,矛头直指李清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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