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7
“然后呢?不会是你以势压人,逼绾娘嫁你罢?”姜漫双手枕着脑后,靠在椅背上,醉仙楼临湖,此时正薄暮,湖面楼船画舫穿梭,船娘唱着江浙的调子,婉转悠扬,直飘出老远,引得岸上行人回头探看。
一派热闹。
“当然不是!”史岱焕涨红了脸。
“哦。”姜漫忍不住扯了扯他的头发。
“姜姑娘?”史岱焕疼得嘶了一声。
姜漫:“哼。有道是有异性没人性。恭喜史兄啊。”
她这话里怎么听怎么一股酸味。
萧随碰了碰她胳膊:“姜姑娘,怎么,心上有人?”
姜漫清了清嗓子,视线不自觉轻轻从林见鹤身上一扫而过,快得仿佛并不是看他,只是不经意的一个动作而已。
“让我放在心上的人还未出生呢。”
萧随摇着扇子,端起酒来喝了一杯,并邀约道:“那正好,山川美景,风月无边,何苦自寻烦恼,来,你我干一杯!”
姜漫瞧着史岱焕那喜滋滋的模样,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她端起酒杯,与萧随轻轻一碰,仰头潇洒灌了下去。
萧随有些惊了:“哟,今儿什么日子,这般好兴致!”
姜漫抹了把嘴:“少废话,是男人,就喝!”
她将自己的杯子倒满,举到面前。
萧随挑眉,哼笑:“小瞧爷?虽则不必你说爷也是京城里无人比得上的英俊男子,但既然你放了话,不喝显得小爷怕了你似的。今儿我还就非让你瞧瞧爷的酒量。”
姜漫心里有些好笑。仰头一饮而尽。
她今儿穿一袭天青绣了素兰的衣裙,衬得肤如凝脂,整个人带着股仙气似的。
她趴在椅背上,坐得没甚讲究,一杯接一杯喝酒,脸上氤氲了一层淡淡粉色,眼睛水洗过一般,睫毛又浓又密,忽闪忽闪的,乌黑的眼珠子看人时,真教人心软。
尤其眼尾那抹薄红,仿佛抹在人心上。
萧随喝着喝着,心旌神摇,只觉醉了。
另一边,史岱焕一群人说说笑笑,热闹极了。间或传来绾娘带着蜀中口音的官话,声音柔软活泼。
萧随看着姜漫一杯一杯喝,她的眼睛水润明亮,看人时让人觉得她满心满眼都是那个人。
她现在看着自己。
萧随心骤然停了一拍。
他手指猛地捏紧,手中瓷杯硌得指腹发疼。
姜漫脖子歪了歪,靠在椅背上,眼睛犹自痴痴看着萧随。
他扯了扯嘴角,眸子深了深,盯着姜漫:“小丫头,你再这么看爷,爷可要以为你对我情根深种了。”
“啪!”姜漫扬手一甩,甩在萧随脸上。
萧随捂着脸,瞪大眼睛难以置信。
姜漫摇了摇头,眼睛定了定,嘀嘀咕咕道:“本姑娘才不会对你情根深种。”
她说完又重复了一遍,说着说着,眼睛红了起来。
“不会,情根深种。”她声音更咽了。
“姜漫!”萧随摇了摇她肩膀,“你醉了”
不然怎么说疯话。
姜漫眼泪吧嗒吧嗒掉:“呜呜呜。”
她身体没骨头似的,坐不住,直往地上滑。
那边一群人玩得正热闹,倒是没有人顾上这边。
萧随将扇子往腰间一叉,后悔让她喝那么多酒,得赶紧给她灌醒酒汤才是。
他一手抓着姜漫胳膊让她不至于真的坐到地上去,一边扭头喊人。奈何那边声音太过吵闹,根本没人听见。
“我抓着她。”
萧随猛地回头。
林见鹤一身冷气,正垂眸看着哭个不停的姜漫。
萧随不太想把人交给他。姜漫知道自己醉酒后这副哭啼不止的模样,恐怕要跟他没完。
若是这副模样还教跟她不对付的林见鹤看到,她会记仇,一段时间不理会自己了。
见他没有动,林见鹤伸手,萧随甚至没看清楚他如何动的,自己的手却给一股力量挥开,松开了姜漫胳膊。
姜漫此时哭得更难过了,脸上全是泪。
“呜呜呜难受。”
萧随心疼了。
他警告林见鹤:“我马上回来,你好好看着人,别让她掉到地上了。”
林见鹤冷冷看了他一眼,嘴唇抿直了,不语。
萧随看见姜漫满头的汗,伸手想替她擦一擦,被林见鹤挡住了。
“萧公子,男女授受不亲。”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感情,冷漠得很。
萧随摸了摸扇子,“我只是想试试她有没有发热。我去找醒酒汤,你把人看好了。”
他心跳很快,有些心虚,说完快速往楼下跑。
林见鹤收回目光,盯着姜漫看了一会儿。
“啪!”
萧随在楼梯上碰到小二,交代他快速煮一碗醒酒汤来,因着对林见鹤并不放心,记挂醉得疯疯癫癫的姜漫,他交代完便立即往回跑。
“人呢?”
分明就是一眨眼的功夫。刚才人就在这儿。
他猛地跑到窗边,湖上船来船往,灯火通明,画舫里传来丝竹管弦之声,夹杂着各色笑声。
黑黢黢的湖面,昏黄明亮的灯光。
一眼望到底。
萧随眯起了眼睛,迅速在楼内看过。
史岱焕一群人犹自在玩,唱戏的咿咿呀呀,锣鼓喧天。
他咬牙切齿:“林见鹤,你敢!”
姜漫总不是自己跑的。他方才就在楼梯上,姜漫醉成那样绝不可能是自己从窗户里跑的。
林见鹤带走了她!
他拂袖转身,平日里总是带笑的脸上看不到一丝笑容。
“公子您的醒酒汤好了!”小儿小跑着端上来醒酒汤,却见萧公子没有听见似的,脚下生风,迅速下楼去了。
“奇怪。”小儿摸了摸后脑勺。
林见鹤这几年得皇帝器重,汲汲营营,在朝中揽了不小的权势。
此人邪气得很。
他现在心里不住后悔,方才为何要将人交给林见鹤。姜漫那副容貌……
“给我将府中所有人手派出去,秘密寻找,不得声张!”
“是!”
……
却说萧随转身跑走,姜漫哭着哭着,抱住林见鹤衣摆,整个人往他身边缩。
林见鹤一动不动盯了她半天。
他眼睛里有怒气。
猛地将自己衣摆抽出来,冷声道:“什么人的酒你都喝?”
姜漫默默流泪,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她眼睛里一片水润,张了张嘴:“林见鹤。”
她不依不饶抱住林见鹤的衣摆,说什么都不肯放。
“你不许走。”
锣鼓敲打得越密集,戏唱到了最紧张的时候。
林见鹤抿唇,眸子深了下去。
他听见萧随脚步声往上,正在跑。
他勾了勾唇,携起姜漫,瞬间消失在窗外。
“站好,装酒疯在我这里没用。”待到落地,他将没骨头似的往他身上倒的姜漫一个指头推开。
让她靠墙站着。
姜漫显然不是他的手下。
并不听话。
她迷迷蒙蒙睁开眼睛,看着林见鹤,又哭又笑:“林见鹤!”
还扑上来:“林见鹤呜呜呜。”
林见鹤颇为嫌弃,用一根指头重新将她推开。
“站好。”
姜漫脑子里有些混沌。
她看着眼前林见鹤那张脸,心里又是酸涩又是高兴。
她有很多话想说,上辈子没说的。这辈子耿耿于怀的。
她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
上辈子她死后就想这么做了。
她替他擦了擦眼角,心脏好像给人攥紧了,喘不上气来;“不要哭。”
“林见鹤,别哭。”
林见鹤眸色有一瞬间怔愣。
那只细细瘦瘦的手,轻轻拂过他的眼角。指腹分明柔软,却烫得他心头一颤。
她的眼尾氤氲着薄红,泪水止不住一滴一滴往下掉。
林见鹤缓缓伸手,抓住姜漫,制止了她。
姜漫眼神一颤,身体轻轻颤抖起来。
她脸色慢慢发白,抖得越来越厉害,整个人像是想起极害怕的事情,神情惊惶,快要崩溃一般。
她猛地上前,死死抱着林见鹤。她能感觉到他的心跳,他的皮肤都是热的。
“林见鹤,你回来了是不是?”她去摸他的脸,整个人将他抱得紧紧的。
“轰隆——”
明明白日里晴空万里,大雨说来就来。
“哗啦——”
姜漫脑子里昏昏沉沉,给雨一淋,慌慌张张去脱自己的披风:“给你披着,不要淋雨,不要着凉,我给你披……”
她一边口齿不清的说着,手里着急去解披风的绑带,却根本解不开。
她急得哭了:“林见鹤要着凉了怎么办,我给你披——”
“我自己来。”林见鹤抓住了她的手。
不知道是着凉还是怎么,她的手心一片冰凉。
林见鹤将兜帽给她戴上,抓着她就走。
姜漫昏昏沉沉跟着他:“你的手呢?手给我抓着,你不能跑掉。这次我不会丢了你的,你放心。”
林见鹤浑身都淋湿了。
雨水顺着鼻梁滑下,滚过嘴唇,落入领口。
他手指攥紧,转过身,抓住姜漫肩膀,目光盯着她,直直看到她眼睛深处:“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姜漫担心地皱了皱眉:“林见鹤,你淋湿了。”
她伸手替他擦雨水,踮起脚,凑到他面前,笑得眉眼弯弯:“不怕,我陪着你。”
她轻轻,轻轻,用嘴唇碰了碰林见鹤脸颊。
林见鹤怔住。
雨水太冰,她的唇太软。
犹自带着桃花香气。
“不怕!”她笑了。
林见鹤不由伸手,碰了碰脸上。
他的心不受控制,所有在此之前筑建的高墙,轰然倒塌,灰飞烟灭。
三月之雨犹带冬寒。
而他却暖如六月艳阳。
他抿直了唇,眉眼冷了下来。
姜漫犹自未觉。
她想,如果这是梦,就让梦不要醒来。
林见鹤上辈子一直未等到的,她藏于心底无人可说的。
雨越下越大,春雷划破大地,闪电照亮夜空。
“林见鹤,我有一事未向你说。”雷声在耳边轰鸣,她哭道,“林见鹤,我后悔了,我喜欢你,我好后悔!”
雷声远去,姜漫蹲在地上哭得一塌糊涂。
她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林见鹤直直站着,半响都没有动一下。
雨声间歇,远处有行人脚步声传来。
姜漫哭得累了,蜷缩着不知何时睡着了。睡着也很害怕,不时抽噎两声,伸手朝空中抓去。
林见鹤垂眸看着她,眼睛无波无动。
“去那边看看!都给我仔细点,少爷吩咐了,一定要找到人!”
“是!”
街尾处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林见鹤身形一闪,消失在原地。
“大人!找到了!在这里!”
“快去通知少爷!”
一众人将姜漫抬上马车,迅速消失。
林见鹤不紧不慢跟在后面。
他看着萧随将姜漫交给刘婆子,看着刘婆子将她带回屋里,吩咐人烧水,熬药,驱寒。
他在屋顶站了一夜。
春雨洗过的早晨带着泥土的芬芳。
太阳出来了。
“吱呀——”主屋门推开,姜漫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道:“今儿天气真好啊。”
没心没肺。
林见鹤嗤笑一声,拂袖离开,背影带着冷意。
崇文馆。
萧随一看见姜漫,便问:“小丫头你没事吧?”
姜漫翻白眼:“我能有什么事。”
萧随挑眉:“下次,小爷绝不与你喝酒。你酒品不好,喝醉了就哭,还乱跑。害得小爷找了半夜,费了大功夫才找着人,你喝醉了怕是给人卖了都不知道!”
姜漫揉了揉额头,隐隐约约想起这回事。
昨日见史岱焕那厮成双成对,她也不知怎么心里有些难受,忍不住多灌了几杯。
后面好像看见林见鹤了?
还做了其他事。
她揪住萧随衣领:“我喝醉后你便将我送回府了?”
萧随摇了摇扇子:“不然呢?”
姜漫摇摇头,暗道幸好。
她清了清嗓子:“多谢萧兄了。您老人家辛苦了。”
萧随作揖还礼:“不敢当不敢当。你日后在外切不可喝酒。吓人得很。”
姜漫:“不喝了。”
“砰——”
旁边传来好大一声响。
众人都被吓了一跳。
“怎么回——”
史岱焕见是林见鹤桌椅碎了,瞪大眼睛,手指颤颤巍巍:“这是,这是——”
林见鹤冷冷看他一眼。
史岱焕迅速收回手指,后怕地退了退。
姜漫看到林见鹤,脑海里浮现出昨日酒醉后梦见之事。
不对,她梦见的是上辈子的林见鹤。
萧随眯了眯眼睛,他还未来得及质问林见鹤昨日为何带走姜漫又将醉酒后的她独自一人丢在街上。
但他心中对此人产生敌意。这敌意来得突然,却让他不得不防。
“林公子桌椅又坏了?”夫子进来看到,打量了一圈,看有无其他位子。
偏偏此时已经坐满。
“姜漫,你帮林公子前去林夫子处重新换桌椅罢。”
姜漫指了指自己,有些不情愿:“夫子,学生还要上课呢。”
林见鹤却是比她更不愿意似的,早已拂袖离开。
夫子道:“还不快去。”
姜漫莫名其妙,只得跟了上去。
她嘀咕,夫子吃错药了。
林见鹤很嫌弃她似的,根本就不等她。
姜漫追上去:“林见鹤,没听到夫子吩咐,你等等!”
她没注意到,这不是去往林夫子处的路。
周围渐渐幽深起来。
林见鹤停下,浑身泛着冷意。
姜漫后知后觉发现不对。
不知怎么,她觉得林见鹤有些令人害怕。
他侧眸看着她,渐渐靠近。
姜漫:“你做什么?”
林见鹤将她逼到靠墙位置,无处可逃。
他半垂了眼睛,睫毛很长,嘴唇抿着。
说话的声音冷如寒冰。
“看来你是不记得了。我帮你回忆回忆。”
他说着,缓缓伸手,轻轻拂过姜漫眼角。
姜漫仿佛被烫到似的,猛地往后缩。
可背后是墙,她根本无处可逃。
“你昨日做了什么好事,丝毫不记得了?”
姜漫脑子轰地一声,昨晚那些画面一帧一帧浮现。
她手足无措:“抱歉,我,我喝醉了。”
林见鹤薄唇轻启:“喝醉了?看来是打算赖账了?”
姜漫又怕又急,心里还有说不上来的难受。
她没想到,昨晚那人是眼前的林见鹤。
她嗫嚅:“抱歉,我,我认错了人。”
林见鹤猛地捏住她脖子,漆黑的眸子深不可测:“认错了人?你敢再说一次?”
姜漫脸色涨红,喘息困难,她的心也给人攥住了一般,疼得厉害。
她从没有想到,她这样想林见鹤。想得魇住了,着了魔一般。
她盯着眼前这张脸,他跟林见鹤一模一样啊。
可是他不是。
她猛地闭上眼睛:“抱歉。”
林见鹤手颤了一下,声音充满了失望,在她耳边响起:“把我当别人?”
他难过道:“我以为,你也喜欢我的。”
姜漫眼睫一颤,咬牙狠心不看他。
可是,那个“也”,让她心里一阵一阵抽疼。
“你不知道。那一年下大雪。我在崇文馆前跪着,骨头疼得要断了,没有人伸手。我以为我要死了。”他的声音和着微微的风,很淡。
“你大概不记得救了我。”他失望道。
姜漫心里一颤。
“你,能不喜欢别人,只喜欢我么?”他轻轻在她耳边祈求。
像极了,上辈子林见鹤的心声。
姜漫怔住了。
她的心揪紧,拉扯着,被无数刀子割着。
她心疼得喘不上气,声音颤抖:“林见鹤。我不值得。”
“不行么?”他失望地问。
姜漫心里蓦地涌起一阵辛酸。林见鹤不应该这样求别人。
她眼睫一颤,轻轻睁开眼睛,看着眼前这张脸,道:“很难。”
林见鹤那双漂亮的眼睛垂了下去,低声道:“这样么?”
墙头上桃花飘下,落在他头发上。
姜漫受不了林见鹤这样的语气这样浑身失落的样子。
她怕她忍不住点头。
她转身就走。
“我会等。”林见鹤的声音丛身后传来。
“我一直等。”
他的语气是失落的,看着姜漫,眼睛里却是暴戾和偏执。
姜漫脚步顿了一下,脸色发白,她没有说一句话,提起裙摆跑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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