宓妃说着,看向了身边的琴。“《南风》之悲,正在于此,”她说,“因自身弱小,而不得不发出祈愿;祈愿之辞,明明朴实无华,却又时常落空;即使落空,凡人还是要一遍、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千年万岁,从未改变……”
她说着,眼中竟滴下泪来,又连忙一把抹去。“君或许会觉得凡人聒噪无趣,我却只觉悲哀,”她望向冰夷,“若是可以,我当真希望这世上不再有神灵,凡人靠自己双手便能丰衣足食。若真有那一日,即使我魂飞魄散,也得以心安了。”
她说着,强颜欢笑,随手变出一块方镜,顺着水推给了冰夷。“此物名唤阴鉴,凡人用之以月华取水,你我也可从中看遍世间万物、众生疾苦,”宓妃说着,又喝了一口酒,“回去吧,河伯。听听凡人的心声,莫要耽于音乐、再来此处了。”
冰夷说不出话,她接过阴鉴,再抬头时,只见宓妃红着眼,又接连喝了好几口酒,倚在石头上,哼唱起了《南风》之诗。冰夷只觉心中莫名钝痛,宓妃口中吟出的曲调,似乎比琴声更为伤感凄凉。
她微微蹙眉,抱着阴鉴,转过身去……却没有急着离开。踏在水上,她只觉心中憋闷,想了又想,终于还是微微侧头,看向宓妃。
“莫再唤我河伯了,”她说着,见宓妃抬眼,又连忙飞快地收回了目光,“我叫冰夷。”
说罢,她便乘水而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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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南风歌》为上古歌谣,相传为虞舜时歌唱运城盐池和人民生活关系的民歌。——摘自百度百科
第128章 人神道殊(五)
“癸娘!癸娘!”
阴鉴外,崔灵仪急急地唤着。不知为何,癸娘方才忽然脸色惨白,像是要昏过去一般。她连忙轻轻握了握癸娘的手,只觉她双手冰凉。
“癸娘、癸娘?”她连连唤着,又捧住了她的面颊。如此,癸娘才微微恢复了神志。
“宁之。”癸娘定了定神。
“怎么了?”崔灵仪担心地问着,“可是身体不适?”她问着,悄悄瞥了一眼姜惜容。若是需要喂血,还是避着些比较好。
“我……没事。”癸娘强作笑颜。
“可是在水下呼吸不畅?”姜惜容也走了过来,关切问着,“可避水丹一般能维持七日,如今……还不到时候。”她说着,又从袖子里拿出了一个小药瓶,递给了崔灵仪:“稳妥起见,你们还是再各服一颗吧。”
“多谢。”崔灵仪说着,接过药瓶,先给癸娘喂了一粒,方才自己服下。
“可好些了?”她焦急地问着。
癸娘点了点头,又挤出一个笑容来。崔灵仪稍稍放心了些,手却没有松开。她知道,癸娘在安慰她。认识她这么久了,她岂是这么容易被敷衍过去的?
但如今,她也无法开口相问,只能坐在她身边,静静地陪着她。
“癸姐姐,”一旁的姜惜容看着阴鉴,认真发问,“你从前见过很多神灵么?”
“没有很多。”癸娘低了头,说。
“好可惜,”姜惜容看着阴鉴里握着陶埙沉思的冰夷,“我还想问,先前如宓妃一般心系凡人的神灵,如今怎么都销声匿迹了?”她说着,叹息一声:“是我等后世之人没有福气,竟再见不到那样的神灵。”
话音落下,崔灵仪分明感觉到,癸娘被她紧握着的手不自觉地轻轻抽动了一下。可癸娘仅仅是吞了一口口水,又淡然自若地回答道:“我亦不知。”
她知道。崔灵仪想,她一定知道。
“连你都不知,”姜惜容叹了口气,“想来,只有阴鉴知晓了。”
阴鉴里,冰夷斜倚在石床上。她握着陶埙、望着宓妃赠她的阴鉴,沉思良久。她的阴鉴上,除了正在缓缓流动的水,什么都没没有。
“凡人……”她喃喃,又不自觉地将陶埙握得更紧了些。
“宓妃,”冰夷重重地叹了口气,“你就这么在意凡人?”她越想越生气,没想到她教她吹埙,竟是为了让她懂得如何体恤凡人!
笑话!她堂堂河伯,用得着别人教她如何做事么?
但是,生气归生气,这阴鉴还是要看的。毕竟,这是她送的。
于是,冰夷一抬手,随意地送了些灵力在阴鉴上。阴鉴流光一转,她便看见了她……以及他们。
那一瞬间,冰夷瞳孔一震。
那是夜里不得安寝、要时刻提防野兽的紧张,是辛苦耕耘一年、最终却莫名其妙颗粒无收的茫然,是母亲带着期待十月怀胎却在生产时一尸两命的哀伤,是自以为寻到了可安居的乐土却又被异族侵占的悲愤。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会因各种原因忽而死在眼前,从小生长的土地也会在某一天突然背叛他们,导不出的洪水、扛不住的山倾、逃不过的地震、赶不走的烈日……
天灾、人祸,倏忽而来,又倏忽而去,来无影,去无踪,却又好似是这世间的永恒。而凡人又能做什么呢?唯有匍匐于大地,悼念失去的亲友,又仰观苍茫青天,祈求神灵的眷顾。千百年来,从未变过。
有那么一瞬间,冰夷觉得,自己好似也行走在了凡人间。她走在觅食的路上,走在送葬的队伍里,走在逃亡的人堆中。在悲哀而渺小的凡人跪在地上向自己叩首时,她就立在人群里,远远地望着逐渐升起的浓烟,听着滔滔的水声……那哪里是水声呢?那分明是凡人无能为力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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