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孤帆摇头道:“可差得远了,十不足一!好好记着:‘劲随气走,神在气先,练神返无,虚无入道’。这十六字诀,便是老夫的‘流水法意’。”
凌钦霜低吟了几遍,对个中的含义一时不甚了了。
莫孤帆解释道:“拳剑之理相通,首重道旨,次重神意,次重内息,至于招式本身,当属最末,此之为武学四境。道如流水,随物赋形,法于自然。流水始于无,无而合道,道不灭则神不灭,神不绝则气不绝,气不断则劲不断,故而,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非只流水,日月之更替,星辰之变化,草木之枯荣,四季之更替,乃至天地万物,无一而无此理。而武道之精华,亦断有此玄机,两下相较,互为因果。而道、神、气、劲,逆来而顺受之,故行之顺其自然,存意而不故意,方合于道。”
这一番话,字字如晨钟暮鼓,凌钦霜登时想起当日太湖临水枯坐之事。那日他枯坐沉思,已然隐有所悟,宣之于口,却莫可言。此时被莫孤帆一言惊醒,眼前豁亮,宛如进入一个崭新境界,心道:“我向来把内力当作身外之物,只道乃是慕容大侠所授,储存于此,更被五行化气所缚,每皆存意,勉强而为,以气驱力。实则内力一如骨骼血肉一般,融于自身,何不顺其自然?”
当下他依着“意在气先”之法,凝神默想,想象掌间蕴有千斤劲力。这般想着,果觉右臂渐热,内力滚滚欲出。凌钦霜大喜,但因喜而分心,内劲亦虽存想而消。当下弃了杂念,依法运气,气随神转,蓦地吐气开声,指掌挥处,呼地一声,如波如浪,雄浑无俦。他挥拳舒掌,但觉细流如涓,于四肢百骸之间到处流转,舒泰无比。不一时,阴阳二气龙虎交会,散诸全身。一切但凭心之所至,欲发即发,欲收即收,当真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凌钦霜机缘巧合,得获“忧郁飞花”,本身所蓄内力当世无二,只因受制“五行化气”于前,“引气封神”于后,又不明运用法门,故难尽展其威。此时得莫孤帆指点,内力便如山洪突发,沛然莫之能御,更上层楼。
莫孤帆见了,微微颔首,意示嘉许,眼窝深处仿佛隐现泪光,又道:“再者,你剑法虽然精妙,却终究有形,太过繁复,实当化繁为简,化简为无,仅以神御之,一如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进而灭神意、削斧凿,示之以虚,开之以利,后之以发,先之以至,便入无形化境。此剑不出则已,一出万刃臣服!”说到这里,他忽而哈哈一笑,“不过这都是纸上谈兵而已。老夫浸淫四十余载,也不过初窥神意罢了。古往今来,达‘虚无入道’之境者,更有哪个?”说这话时,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神情,瞬间宁定如常。
凌钦霜打了一阵拳脚,只觉快意舒畅,心下喜悦,当下低头沉思,将万古流空剑意与此时所学加以印证。莫孤帆知他自在潜心思索,便不再打扰。
凌钦霜但觉二者颇有相通之处,但遇难解之处,便出言来问。莫孤帆心情大好,解释之余,更将另一门绝学“辨气之术”传授与他。后来,凌钦霜亦提了些独到见解,皆由“以天之语,人剑之道”所悟,只叫莫孤帆顷刻之间也回答不出。
如此有问有答,月华悄然而西,天光渐明。待到寅牌时分,凌钦霜不再发问,只自闭目长思,回悟所得要旨,陡然想通了个中关节,长啸起身,恭恭敬敬下拜,说道:“前辈高义指点,晚辈终身不敢或忘。”
莫孤帆嘿嘿一笑,转头叫道:“鸟丫头,还不过来?”叫了几声,却不闻应答。
凌钦霜醉心武学,俗事尽抛脑后,此刻回神,微感不妙,急奔入铺去。却见桌前空空荡荡,哪里有人?
莫孤帆随后进来,向小二道:“那丫头呢?”
小二却好似没听见,只自顾叹道:“唉,我那老爹七十岁了,没钱赡养,开个小店,却生意惨淡……”
凌钦霜听他絮絮叨叨,越发心急。莫孤帆却呸了一声,便入怀摸了十几文铜板丢与了他。
小二连忙换了脸色,抢到近前,满脸堆笑,道:“老爷不知,容小人告禀。那位小姐醉了,出去了,可突然就不见了。”
凌钦霜惊道:“如何不见了?”
小二指着门口一株细柳道:“她本在那里呕吐,结果……”
凌钦霜更不待他说完,早抢到细柳畔,仔细看时,却未见有异,心道:“婉儿莫不是遇险了?”
莫孤帆缓步近前,眉间青气隐现,道:“这里与巷口转角不过一墙之隔,那厮既能无声无息掳走小丫头,必是绝顶高手。”
凌钦霜急道:“是什么人?”
莫孤帆哼了一声:“我怎么知道?不过,这厮很有可能是为我而来。”
凌钦霜一愣,却见莫孤帆默然四顾,眼中透着冷酷。
凌钦霜道:“前辈……”
莫孤帆截口道:“你放心,老夫既然把丫头灌醉了,自会一力担待。你且去看看,可有线索?”
凌钦霜便走街串巷,遍勘左近,却也未发现半点蛛丝马迹,心头不觉越沉。寻到天亮,方垂头丧气返回铺外。
莫孤帆兀自坐在细柳旁蹙眉沉思,见凌钦霜神情焦急,便道:“罢了,那厮谋定后动,断然不会就此罢手。徒然耗费精力,不如自去养精蓄锐,等他上门。”
凌钦霜心急火燎,却别无善法,闻言只得道:“便请前辈驾临敝处,晚辈恭聆教益。”
莫孤帆道:“我还要去赚钱。你如果有异常,速来找我便是。”说罢挑着酒担,摇摇去了。
凌钦霜望着他萧索的背影,呆了半晌,方悻悻坐下。
朝阳初露,青石曲巷漫着薄薄的水汽,沾湿了青衫。枯坐时许,巷口忽然飘来一丝淡淡的幽香。
凌钦霜心头一震,脱口便道:“婉儿……”跳将起来,掠将过去。
随听一个沙哑的嗓音叫道:“卖花,卖花啦……”一个少女挽着竹篮缓缓转出。凌钦霜闻声便知不妙,忙不迭收足,但飞奔之中带起的劲风仍将那少女卷了开去。
那少女跌在墙边,满篮桃花散了一地。凌钦霜尴尬至极,忙上前嗫嚅道:“对……对不住……”
那少女怯怯地站起,却见她不过十七八岁年纪,衣衫褴褛,身虽婀娜,眸虽乌亮,肤色却甚是黝黑,脸上还生了不少脓疮。
凌钦霜匆匆将花篮花束拾起,交还与她道:“姑娘,实在抱歉。没受伤么?”
那少女接了花,眼光一闪,随即黯淡下去,道了个万福,怯生生道:“公子……要花么?”她声如鸦啼,甚是喑哑难听,说话间身子轻轻颤抖,似是害怕,又似弱不禁风。
凌钦霜一怔之下,摇了摇头。
那少女几乎却要哭了出来:“公子行行好。奴家自幼丧母,与父相依。前日父亲染病身故,独奴家流落在此生受。因无钱葬父,纵想卖身,却无人要,只好卖些花了……”拭着泪眼,嗓已哽咽。
凌钦霜心下不忍,叹道:“我不要你的花,给你些银子,且去葬父吧。”伸手入怀中去摸,哪知这一摸之下,竟迟迟拔不出手,原来竟然身无分文。
那少女深深道了一个万福,道:“公子大恩,便是重生父母,再长爹娘。奴家总得奉些花与公子,方能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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