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渡过一道窄江,又走半日,渐入一片冒竹丛生的雾山之中。听路人言,此地唤作君山,因处洞庭湖畔,向来雾霭重重。山间溪流潺潺,多联栈道飞桥。飞桥铁链斑驳,上铺朽板,行于其上,左摇右晃,端得惊险。
凌钦霜自无所惧,翎儿却甚好强,偏要独行。只走几步,放眼四周皆空,有如身行云端,自不免触目生晕,手足发软,几乎失足,若非凌钦霜护法,小命早已不在,过后兀有余悸。 她大病初愈,经此一吓,又有复发之象。凌钦霜便负其而行,行了一程,忽觉颈间的小手冰凉,不觉问道:“你还好么?”却听翎儿轻轻道:“神仙哥哥,你真是坏人么?”凌钦霜不妨她突来此问,一时驻足,将她放落。
翎儿幽幽道:“那天我们走后,外公路上只不迭夸你心肠好。可当翎儿向他说起你的名字时,他立时变了脸色,说你是朝廷钦犯,是贼心贼胆的大坏人,我一说你好,他便生气,直到死前,他也在唠叨这些话,还逼我发誓,永远不能想你……”说到这里,抬起头来,凝望着他,道:“神仙哥哥,你待我这么好,不管你是好人,还是坏人,翎儿都不在乎。可我只想你亲口说一句,你是坏人么?”
凌钦霜见她大眼睛已蕴水光,默然半晌,道:“我若说不是,你会信么?”翎儿使劲点头。凌钦霜郑重道:“从前不是,现下不是,今后也决不会是!”直说得斩钉截铁。晶晶珠泪顺颊而下,翎儿眼中却已全是笑意,一把扑在他怀里。凌钦霜笑着抱起她来,大步前行。
翎儿满心欢喜,只缠着他讲故事。凌钦霜想了想,道:“你知道屈原、孔明么?”翎儿点头道:“我听娘说过,屈原‘宁赴湘流,葬身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而孔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都是好人。爹……爹爹也说,他二人是官之典范,更上书皇上,要为他二人立庙,以供祭祀呢。”凌钦霜心道:“蔡攸狗官,却要宣扬屈子孔明,当真怪也。”口中说道:“是啊,他二人忠心为国,心系苍生,虽生不逢时,一生无怨无悔,实堪吾辈敬仰。”
话音方落,便听一个似嘲似讽的声音道:“无知小鬼,胡说八道!”那声音喑哑低沉,如近在耳畔,又似远在天边,伴着山风刺入耳中。翎儿不由打了个寒噤,叫道:“鬼啊!”缩入凌钦霜怀里。
凌钦霜亦喝一声,游目四顾,却见四下冒竹深邃,蜃气笼罩,又哪里有人?见翎儿,便自劝慰,心下寻思:“声震山谷,内功显见非浅;过不留痕,轻功定也不弱。却是何方神圣?”便又前行。
翎儿缩顾半晌,再不闻声息,始放下心来,道:“屈原孔明是大好人,大哥哥和他们一样,也是好人。”凌钦霜叹道:“我无德无能,岂敢与先贤比肩?”与她说了些二人的事迹,眼见山势将尽,忽地轻叹一声,便即哑口,只默默而行。半日之间,翎儿几次见他神情恍惚,却不知原委,轻轻问道:“大哥哥。你还好么?”凌钦霜强自一笑,道:“没什么。”望着眼前的飞桥,心道:“出了君山,便至岳阳了……”
眼前飞桥长愈十丈,阔不盈尺,以连夹持双峰,形势极为险峻。凌钦霜举步上桥,刚走十余步,蓦觉彼端隐有呼吸之声,未及驻足,又听身后脚步踏踏,不觉喝道:“什么人?”呼喝甫罢,只听得哈哈大笑声起,彼端山石之间露出十数支箭头,对准二人。便在此时,桥尾石隙间亦有十数支箭头冒将出来,弯弓搭箭,瞄着二人。
凌钦霜丝毫未料到竟会有人跟踪设伏,猝遇变故,一时变色。此时身处飞桥,上天无路,下临深渊,而桥身逼仄,自己又抱着翎儿,更无回旋余地。想起适才那嘶哑的声音,料来伏击之人决非庸手。又见箭头在日光下散出隐隐蓝芒,显是喂有剧毒。如若首尾两边乱箭齐发,便算自己武功再高,也必难以逃生。
凌钦霜心下暗骂自己大意,而至翎儿遇险。但知此刻绝非自责之时,拔剑扬声喝道:“何方鼠辈,怎地不敢现身?”
只听彼端一声冷笑道:“你是谁,安敢挟持帝姬?”凌钦霜心头一凛,暗道:“原来是为翎儿而来。”又觉这人声音颇为耳熟,正自沉吟,只听翎儿叱道:“尔等是谁人手下,难道不识得我么?”她自小颐指气使,虽在落难之中,也自难改,便因如此,才落得先前那般惨境,此时既知来者乃为寻己,又有凌钦霜在侧,胆气一壮,总算有了些往日之威。
那人哈哈一笑,笑声未绝,蓦听桥首桥尾数十人齐声叫道:“下官等拜见靖北帝姬,恭祝殿下万福金安。”喝声突如其来,一时回荡山间,久久不绝。
翎儿吓了一跳,定了定神,道:“既识得我,怎敢如此无礼?”那人道:“殿下息怒,下官出此下策,实非得已,又岂有冒犯之意?”翎儿道:“你们要怎样?”那人道:“下官斗胆,请殿下随我等回京复命。”翎儿蹙眉道:“我若不回呢?”话音方落,蓦听弦响处,彼端十数支箭斜射向天,化作箭雨洒落,嗡嗡数响,皆插入二人身前三尺的朽板上。与此同时,桥尾亦有十数箭射入身后三尺的板间。两排箭簇皆成半弧,正将二人围在当中。箭头入木,黑烟咝咝,登时腐出一个个孔洞,恶臭扑鼻。翎儿啊的一声,凌钦霜亦不禁骇然:“这毒箭竟霸道至斯!”
却听那人道:“下官不敢为难殿下,无奈令尊大人下了死令,殿下若不愿联姻北国,唯有格杀,请殿下亦不要为难下官。”
翎儿闻得“令尊大人下了死令”这句话,小脸倏白,颤声道:“你胡说,爹爹不会,爹爹不会的……”她自知出逃终非长久,娘与外公也道此番不过暂时避难,只等爹爹弃了此念,便回去请罪。而她自外公死后,流落异乡,旬月间吃尽苦头,思家之念日切,此刻乍闻父亲绝情至斯,一时竟难以置信,又拉着凌钦霜叫道:“大哥哥,他在骗我对不对?爹爹不会不要我的,对不对……”
凌钦霜见她泪流满面,神色凄然,心疼不已,正欲安慰,却听那人又道:“殿下万金之躯,若无令尊之意,下官又岂有这等包天之胆?”
翎儿咬着嘴唇,怔怔低下头去。
凌钦霜始终寻思此人是谁,听到此处,蓦地一动,恍然喝道:“余北冥,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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