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太婆翻着一双灰白色的瞎眼,有些神秘的沉声说道:“没错,我记得很清楚,那孩子刚出生的时候,我明明白白看见他的胸口处有三颗红色的朱砂痣,呈品字形,当时大家都以为是吉兆,纷纷说这孩子将来必定非富即贵,光宗耀祖。”
说到此处,周大人不知为何全身又是一震,不过在场的谁也没有注意到。
徐太婆接着说下去:“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自从那一晚之后,大家再看到那小孩,胸前却是白白净净的,什么也没有了。大家都认为是奇事,问何家妹子的时候,她不是说我们记错了,那孩子原本胸前就没有什么朱砂痣,就是说小孩子长着长着变化大,那朱砂痣自己消失掉了。”
“原本许多刚出生的小孩子,身上有一些红印斑块什么的,长着长着是会慢慢淡化消失的,于是大家也就没有太过在意。甚至于后来还有了一种说法,那一夜发生的事情,不但改变了何家妹子他们全家的命运,连这小孩子的命相也被改变了,连这象征吉兆的朱砂痣也没了。”
“后来这话不知怎么的传到了何家妹子那丈夫的耳朵里,他便十分不高兴,看起来很是介意这话,那之后没过几日,他们俩夫妻便大吵了一架,而那丈夫也因此溘然去世了。”
徐太婆讲完了,一旁的里长打趣道:“看来这孩子身上消失的朱砂痣非但不是什么吉兆,反而是不祥之物呢,连他父亲的死也像是与此有关,如同被他克死的一样,也难怪何老太这些年来会一直迁怒于儿子,对儿子不闻不问,冷漠异常了。”
周大人却没有作声,沉思了片刻才对徐太婆问道:“既然何老太迁怒于儿子,多年来一直对儿子不管不顾,却又为何在两年前忽然她对待儿子的态度却有了如此之大的转变?您老可听她说起过什么?”
徐太婆低头想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两年之前倒的确是有一次,她对老身提到了她儿子。”
周大人追问道:“她是怎样说的?”
徐太婆一面想一面说道:“我记得那一天城里好像有什么活动,好像听说是新任的县令大人到任,跨马游街,大家全都跑去看热闹去了,连何家妹子也难得的跟着去了,老身当时眼睛已经瞎了,于是便留在了家中。”
一旁的里长点点头道:“不错,两年前周大人到任,当时的确是骑马游街,与百姓见面。众百姓原本对从前的县令大人就有诸多不满之处,闻知换了新县令,又是当年金榜高中的文曲星,自然是满心期待,无不争相上街围观,可以说是万人空巷,倒是这些年来这清平县难得的盛事。”
徐太婆继续说道:“奇怪的是那何家妹子看完热闹回来之后,便有些不对劲了,隔着墙我都能听见隔壁院子里她不断的在长吁短叹,不知道有什么心事。”
“那时候老身目盲,连生活自理都没有能力,全靠着何家妹子好心,看在这么多年邻居的份上,每日过来替我收拾,给我做饭,老身才能苟延残喘下去。一时好奇,老身便在何家妹子过来收拾的时候,问起她到底出了什么事?”
“然而她却不肯告诉我,坚持说没有发生什么事,可是后来的言语之间,她又说其他人不会明白的,又说她当年犯下了大错,罪孽深重,对不起儿子什么的,絮絮叨叨自言自语的,当时老身便猜想可能是她见到别人家的儿子如此风光,心里有所触动了吧
。”
“于是老身便出言安慰她,说既然知道这么多年来对不住儿子,现在补偿还不算晚,把他接回来一家人和和美美的过日子,不是挺好嘛。”
“当时她似乎也想通了,连声说一定要接回儿子,还他一个机会什么的,老身也没听太明白,不过只要她肯从此改过,善待儿子,不也是一件好事吗?”
“果然,从那天之后,她便开始张罗着布置家里,然后把儿子接了回来,甚至于不惜重金请了先生来教她儿子读书识字,还口口声声说要送她儿子进京赶考,金榜得中。”
“可怜这孩子从小就在外学徒帮工,一个大字不识,就算这孩子再努力,再有天赋,这临时抱佛脚的工夫,就想要进京赶考,金榜得中,谈何容易?当时大家全都当做笑话来听,可是只有何家妹子她自己却好像信心满满,干劲十足。”
周大人眨了眨眼,如果仅仅只是因为看到了自己当初跨马游街,便令何老太有了如此之大的心理转变,这未免有些过于牵强附会了。
他开口问道:“那么何老太的儿子对于此事是什么态度?”
徐太婆叹了口气:“那可是个好孩子啊!虽然从小就遭到了母亲的冷待,被送去外面学徒,不闻不问,他却从来没有半句怨言,事母极孝,如今既然母亲要他读书赶考,又能长久守在家中,他自然没有理由反对。”
“于是从那之后,我老太婆这里每日都能听到隔壁院子里那孩子朗朗的读书声,有时候我老太婆也在想,这一家人全都是难得的好人,又遭受了这么多的苦难,苍天有眼,也应该苦尽甘来了。只盼着那孩子能当真如他母亲所愿,天赋异禀,能金榜高中,光宗耀祖。”
周大人不禁摇了摇头,从刚才看到的何老太儿子的笔记来看,他其实在这方面根本就没有什么天赋,如今只怕连能够通读一本全书都很困难,何谈什么进京赶考,金榜得中?不过是痴人说梦而已。
想了想他又问道:“那么何老太家境贫寒,她有提起过准备如何送她儿子进京赶考呢?”
徐太婆摇了摇头:“这个倒是没有提起过,怎么,进京需要很多钱吗?”
周大人淡淡一笑,没有回答,反倒是追问了一句:“难道连她想要嫁女儿的事情也未曾提起过?”
徐太婆明显吃了一惊,问道:“怎么?何家妹子之前曾想要嫁女儿么?是哪一家的公子哥儿?”
周大人暗暗摇头,看来何老太想要将女儿嫁与曾员外家白痴儿子的事情,她并没有对别人提起过,完全是她自作主张。
可是她如此煞费苦心的一定要送儿子进京去赶这个毫无希望的考,却又是为什么呢?
这边徐太婆絮絮叨叨的说着:“但愿这丫头能够嫁一户好人家,那孩子也能够真的金榜题名,他们一家人能够时来运转,过上好日子。”
“只可惜,如今这些何家妹子却已经再也看不见了……她这一走,叫我这瞎眼的孤老婆子今后该怎么活哪……”徐太婆瞎眼之中老泪纵横,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见徐太婆情绪激动,不便再问下去,而且自己想问的问题也已经知道得差不多了,于是周大人便起身告辞。
徐太婆嘴里一直念叨着:“还烦请公人大哥转告县令大人,那孩子是个好人,绝非杀害他母亲的凶手,还请青天大老爷明镜高悬,寻得真凶,为何家妹子报仇雪恨
,切莫要冤枉了好人哪!”
周大人步伐一缓,说道:“您老放心吧,衙门绝不会冤枉好人的,我们一定会寻得真凶,让何老太瞑目的。”
说罢,他大步走了出去。
走在大街上,周大人似乎还沉浸在刚才徐太婆的讲述之中,有些神情恍惚,身后跟着的里长一连唤了好几声,他才回过神来。
里长恭恭敬敬的问道:“这何老太一死,这位瞎眼的徐太婆如今无依无靠,生活没了着落,不知大人可有什么良策?”
周大人想了想,说道:“这位徐太婆你先行好生照料着,所需银两由衙门里拨给,稍后本官自然会对她作妥善安置。”
里长躬身应道:“是。”
吩咐完了,周大人一转头,却看见街角有几个人,正是他手下县衙的捕快,站在那里静候着他。
周大人心中一阵奇怪,这几名捕快自己不是命他们守在曾员外府上么?怎么会忽然来到了这里?莫非是曾员外那边又出了什么事?
他几步赶了过去,开口就问:“你们怎么在这里?本官不是让你们留守的么,曾员外那里可是出了什么事?”
几名捕快一脸的苦色,说道:“大人倒是令我们留守在曾员外府上,可是这个老吝啬鬼,对我们不闻不问,连饭也不管,我们几个饿得实在受不了了便去问他,谁知道他竟然推说府里有女眷,我们在府里多有不便,就把我们轰出来了。大人您看,眼下我们该怎么办?”
周大人看着眼前的几名捕快满面饥色,知道他们所言非虚。
这曾员外的确是个守财奴,吝啬鬼,可是他绝不是个糊涂虫,相反倒是精明得很。
如今贼人虽然暂时退走,却难保证不再复来,县衙捕快留在府中,对他而言绝对是有益无害的。
可是如今他却一反常态的主动将这些捕快赶了出来,一定是心里已经成竹在胸,有了什么计划。
这件事原本就涉及到江湖之事,曾员外那个白痴儿子和假叶枫的武功也绝不是这几名小小的捕快所能望其项背的,他们即便是留下去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于是周大人对几名捕快说道:“既然如此,你们几个就先去吃点东西,然后回县衙待命吧,曾家那边本官自有其他安排,你们就别管了。”
几名捕快如释重负,连连点头。
安排,什么安排?
自然是江湖事江湖了,曾家的事情,还得去和张胖子他们商量一下,毕竟他们才是最希望找到叶枫的人。
周大人一面沉思着一面举步慢慢向着县衙方向走去,脑子里挥之不去的是刚才在徐太婆那里听到的那个故事,三颗朱砂痣……
他走出去老远,这几名捕快望着他的背影才开始交头接耳起来:“今天周大人怎么看上去怪怪的?有些神不守舍的样子?”
另一个说道:“管他的,大人自有大人的烦心事,每天这么多的公务,还有这人命官司,你我这样的小人物何必去操那个心?”
“就是,我们现在首先要做的,就是填饱肚子,其他的,天塌下来也有高个子的顶着,担什么心?”
说笑中,几个人也离去了。
剩下了里长独自站在徐太婆家门前摇头叹息,大人说是有妥善安置,怎么安置?
只怕是这个瞎老婆子就要砸在自己手里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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