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应天府。
皇宫,御花园。
虽然还是早春三月,在温暖的京师,御花园里的花儿们却开始争先恐后的绽放了。
朱棣站在假山顶的凉亭里,背着手腆着大肚子,饶有兴趣的看着御花园里的风景。登基三年来,坐着批阅奏折的时间越来越多,这样偷闲的时候都极少,更不用说弓马之乐了,这肚子就日渐见长了。
他喜欢站在这里看下面的感觉,小时候皇长兄朱标和其他几个哥哥常带着他们几个小的在花园里玩耍,那时他经常抬头从下面望这个凉亭,偶尔父皇会在这里眺望他们玩耍,只要看见父皇挺直的身影,就是他一天最开心的时候。
后来皇长兄太子朱标,二皇兄秦王朱樉,三皇兄晋王朱都先后早逝,诸皇子中自己成了最年长的,可是父皇素来并不喜欢自己,他心里永远只有英年早逝的皇长兄,竟立朱标的儿子朱允炆为皇太孙,继承了皇位。
无所谓,那时他就对自己说,只要是父皇喜欢。
他从不喜欢强争,虽然他并不喜欢朱允炆的软弱没主见,文绉绉的酸腐书生气,但是毕竟那是他亲侄子,是他最敬重的皇长兄的孩子。
他既然已是富贵已极的燕王,就好好为国家守好北疆,在天高地远的北平度过自己的余生。所谓他是被父皇放逐北疆的说法,他从来不放在心上。为了表明心迹,他甚至把三个儿子都留在京中以为人质。
可是总有人不放过自己,朱允炆即位后,齐泰,黄子澄之流打着忠君爱国旗号的人,为了自己的功名前程,新朝伊始就挑唆皇帝对各藩王的戒心。
这个愚蠢的侄儿也是耳根子软成这样,新皇登基不思国计民生稳固政局,竟然听信挑唆,密谋削藩。他们不单看不惯自己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享受富贵,更对自己苦心经营多年防范蒙古北元残部的军队虎视眈眈。
建文元年六月齐泰就迫不及待开始大肆抓捕燕国官员下狱,严刑拷打逼迫他们指认燕王谋反,后又派人欲夺北平城防军权,抓捕自己,逼得自己不得不在建文元年七月发动了靖难之役。
三年战乱,哀鸿遍野民不聊生,多少忠贞之士没死在反抗元蒙鞑子的战场上,却死在大明自己人的屠刀下,连自己也几次死里逃生。
而当燕军兵临城下之时,这个昏庸的侄儿不但没有清醒过来惩处齐泰这帮奸臣,反而派人来向自己求和,提出割让土地分疆而治的方案。大明的天下是多少汉人抛头颅洒热血换来的,是父皇太祖皇帝、是朱家上下付出多大代价换来的,这个竖子竟为了保住皇位不惜公然分裂它。
从那一刻起在朱棣的心中,这个侄子根本就不配坐在这个位子上。
到现在,这个无能的侄子纵火烧
死了自己,齐泰,黄子澄这些曾想置朱棣于死地而后快的对手也连同他们的九族一起被灭了,剩下自己独自在这里看风景,寂寞吗?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和以后将发生的变革相比,这些都是多么的微不足道,但一切都需要按计划来,在那到来之前,自己必须要忍耐,忍耐。
朱棣收回目光,转身看着那个一直匍匐跪在他面前一动也不敢动的人。
这个人就是被人称为天下第一才子,一门三进士的解缙。
朱棣自小喜欢弓马兵法,对读书人的不喜欢是骨子里带来般的固执。他讨厌读书人的自命清高,讨厌他们的迂腐不化,讨厌他们的满口正统传承,这些人拼命想要用传统道学去箍紧一个桶,而他朱棣最喜欢的就是毫无顾忌地打碎一切坛坛罐罐。
如果不是这样,他也不会杀方孝孺。
当年他率军从北平出发时,姚广孝曾托付他南京城破之日,不可杀方孝孺,因为他是什么“天下读书人的种子”。
当时他满口答应。
但是后来方孝孺在他面前口口声声称朱允炆是正统天道,说自己举兵反叛,天下不容,搞得他怒火中烧,找个理由直接灭了方孝孺全族。
朱棣一生对姚广孝言听计从,唯独这件事,他听不进任何人的意见。可是讨厌归讨厌,朱棣还是明白元朝覆灭的前车之鉴,治理天下非得要用读书人不可。
比如眼前这个才名满天下的解缙。
随着对诸藩王兵权的削减完成,朱棣明白,现在的国家已经完成了对前朝弊病的清洗,现在需要进行安定的建设发展,所以他重用像解缙这样的名士,让他们编撰永乐大典,都是为了获取文人士族的支持,营造全国安定,蒸蒸日上的气象。
而目前朝臣议论纷纷的立储之事,他也想听听这个大才子的意见。
朱棣在凉亭里的石凳上坐下,端起石桌上的青花瓷茶杯浅浅呡了一口,香气扑鼻。抬起头缓缓说:“你起来回话吧。”
解缙跪了好半晌,膝盖都有点生痛,赶紧站起来,在一旁垂手而立。
朱棣放下茶杯,慢慢吐出一口气,道:“刚才问你的问题,考虑得如何?”
解缙暗暗叫苦,刚才朱棣话里话外分明有立二皇子朱高煦为太子的意思。
但是朝中无人不知,当了多年燕王世子的大皇子朱高炽为人端庄沉静,言行识度,多年来协理政事,在靖难之役中和姚广孝留守北平,保证了朱棣大军的后方,实在是贤德之主,是立太子的不二之选。
可是他自小喜欢读书,喜静厌动,以致体态肥胖,行动不便,健康也不甚佳,很不得朱棣喜爱。
而二皇子朱高煦恰恰相反,自小就喜动好武,在靖难之役中
作战勇猛,战功赫赫,深得朱棣喜爱,甚至战场上曾亲口许其以太子之位,现在要劝谏只怕会触皇上的逆鳞,这可如何是好。
寻思半天,朱棣已经有点不耐烦了,鼻子里轻轻地“嗯”了一声。
解缙无法,只能躬身直言道:“臣以为当立长,古来如此。皇太子仁孝,天下归附,若弃之立次,必生争端。先例一开,怕难有宁日,历代事可为前车之鉴。”
朱棣听完,沉默无语,想起这后半句竟像在说自己,脸色渐渐阴了下来。
他不是不知道朱高煦自小生性凶悍,言行轻佻,一直被太祖所厌恶,当年朱允炆登基时自己曾为了大局出发把三个儿子一同送进京中为质,朱高煦惹是生非,自己写信让其舅舅徐辉祖管教,不料他竟偷了舅舅的马逃出京师直回北平,沿路还多有杀伤官员和驿卒,引得朝廷对自己很是不满。
但是靖难之役中他武功高强,作战勇猛,作为主力多有战功,还数次救朱棣于危难,喜爱之余自己在阵前亲口许以太子之位,而今要为了立那个肥头大耳的书呆子让自己食言而肥?
在他心中更重要的是朱高炽整日与这些读书人交好,性格不够刚毅,行径颇似当年的侄儿,恐日后难保不会与侄儿一样被这些举着正道传统大旗的人所蒙蔽胁迫,自己经历的这几年的风雨不能不成为前车之鉴。
解缙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里有毛病,影射了皇上夺位之举,他偷偷抬头看了眼朱棣那阴沉的脸色更是有大难临头的感觉,一时间,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朱棣有些心烦意乱的随手拨弄着石桌上的物件,刚才朱高炽的儿子朱瞻基前来给皇爷爷请安刚走,桌上还放着他呈上给朱棣御览的抄写本,解缙一眼瞥见,忽然灵机一动,想起了个宫中的传说。
据说朱瞻基出生的晚上,当时还是燕王的朱棣做了个梦,梦见父皇朱元璋亲手把一个象征权力的大圭交给了他,并对他说:“传世之孙,永世其昌。”朱棣醒来后回忆梦里的情景,觉得十分吉祥,正在这时有人来报,说朱瞻基降生了。
朱棣马上意识到梦中的情景正印证在孙子的身上,他跑去看孙子,小朱瞻基长得和他很相似,脸上还有一种英气,朱棣大为高兴,从此格外宠爱这个孙子,连孙子的老师都亲自指派,还常常过问他的学业,这个孙子也确实卓尔不凡,小小年纪已经隐隐有王者之气。
今天既然谈到立太子,当然需要借助皇孙了。毕竟皇位继承人的选择不是只看一代的。
解缙立即跪下,对朱棣长拜,只说了三个字:“好圣孙。”
朱棣一愣,立刻明白过来。
解缙抬起头,君臣二人相视而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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