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推翻的?人毫发无伤,升官加爵,发动政变的?反倒一个个边缘化。长安的?风向在短短几日内又变了,曾经?拼命讨好明华裳的?人意识到他们下错了注,嫌弃地扔开?镇国公府,蜂拥涌向韦皇后和安乐公主府。
明华裳发现她只是短暂地红火了一下,很快就恢复无人问津的?状况。她心里长长松了口气,果?真?,她还是习惯过这样的?日子。
明华裳懒得去听外界的?社交传奇,有多?少人一飞冲天,多?少人一夜暴富,又有多?少人压错了筹码,都和她无关?。她终于能认认真?真?、开?开?心心地,准备自己的?婚礼。
镇国公府内,明华裳久违地拿起针线,在香囊上绣花。明雨霁看到,非常稀奇:“你怎么想起绣花了?”
明华裳剪断线头,将半成品举在眼前?,仔细端详:“今年恐怕没法留在家?里过端午了,我?突然想起这些?年好像没给家?里添过什么东西,实在惭愧。就想趁现在清闲,给家?里绣几个香包,装上草药,挂在门上、床帐里,驱蚊辟邪。”
明雨霁走过去看她的?手艺活,实话实说,确实不怎么样。明雨霁道:“太耗眼就算了,你去外面店里买几个现成的?也是一样的?,不用费这些?功夫。”
“那不行。”明华裳立即说,“店里买的?,和我?做的?,那能一样吗?阿父咳嗽越来越厉害了,外面的?布料总是不尽如人意,还是我?自己来吧。”
明雨霁见状也不忍拂她好意。明雨霁站在罗汉床边看了一会,疑惑问:“你这是要绣什么?我?怎么看不出形状呢?”
明华裳幽怨地扫了明雨霁一眼,虽然她知道明雨霁说的?是实话。明雨霁向来有什么说什么,从不管听众有没有面子。明华裳幽幽道:“这是我?给阿父画的?小像。”
明雨霁挑眉,支吾了一声,说:“很独特?,很用心。”
除了不太容易看出来是小像,没有其他毛病。
明华裳噘嘴端详自己的?作品,难道很难认出来这是镇国公吗?她明明绣的?如此惟妙惟肖!
明华裳不甘心自己的?作品被埋没,从桌案下取出一叠画稿,献宝般展示给明雨霁:“姐姐,你看,这是我?为阿父画的?小像,是不是很有他的?神韵?我?精修了一年画艺呢,京兆府老捕快看了我?的?画像都说好,他拿着?画,一下子就找到凶手了。”
一旁的?进宝听到,非常无语:“娘子,您怎么能这样说自己的?画,有辱斯文?。”
“怎么不行?”明华裳煞有介事道,“这才说明我?画得好呢。有用的?画,才是最好的?。”
明雨霁接过那一沓稿纸,依次翻过。明华裳绣活不好,画却栩栩如生。除了镇国公的?小像,后面还有明雨霁、明老夫人、丫鬟甚至檐角的?鸟,最后一幅是一拢竹子长在墙边,竹影投在墙上,影随风动。
虽然明雨霁没认出后面的?建筑,但她知道,这定然是明华裳送给李华章的?。
生活中?里最常见不过的?事,在明华裳眼中?,原来是这样的?。
明雨霁第一次被别人画,有些?难为情?,僵硬地转移话题:“看得出来你在画艺上下功夫了。既然能好好学,为何以前?不用功?”
“这不一样。”明华裳倚在榻上,轻轻摇晃着?腿,说,“曾经?我?学琴棋书画是为了当一个妻子,别人越逼我?,我?就越不愿意学。但后来学画是为了抓凶手、寻真?相,这是我?真?正想做的?事情?,自然不需要别人说,我?就会刻苦练习。”
明雨霁道:“可是再过一个月,你也要去做一个妻子了。”
“那是我?选择去和另一个人共度终生。”明华裳脸上带着?笑?意,双眼明亮莹润,说,“雍王是他的?职责,但雍王妃不是我?的?。我?的?任务是看书,学画,研究人,以及快快乐乐生活。”
她是真?的?很喜欢李华章,提起对方时?,眼睛都在发光。明雨霁问道:“如今朝中?局势莫测,你不担心吗?”
“有什么可担心的??”明华裳想都不想道,“我?要嫁的?人是与我?一起长大的?二兄,又不是护国雍王。镇国公府低谷的?日子又不是没有过过,以前?我?们怎么样,以后还是怎么样。”
“果?真?女儿大了不由爹啊,这还没出嫁,就已经?想着?和姑爷同甘共苦了。”
外面突然传来说话声,明华裳和明雨霁吃了一惊,纷纷从榻上站起来:“阿父?”
何止镇国公,李华章也从屋外走进来了。她们刚才说得投入,竟没注意到外面来了人,已不知听了多?久。
李华章神情?有些?尴尬,无奈解释道:“我?并非有意偷听你们姐妹闲话,但国公不让我?提醒,唐突了。”
明华裳哼了一声,没好气将自己的?绣品和画稿收好,谴责道:“我?就知道这种?缺德的?事一定是阿父提议的?。知不知道女孩子的?谈话是秘密?”
镇国公听了大声喊冤:“我?做了什么,怎么缺德事都是我?的??裳裳,你这还没出嫁,就已经?胳膊肘往外拐了?”
明华裳不甘示弱回呛:“二兄又不是外人。”
李华章没想到因为自己一句话让父女两人吵起来了,他忙打圆场:“都是我?不好,怪我?意志不坚,该拦时?没拦,该提醒时?没提醒,现在有事后推脱责任之嫌。望国公和裳裳原谅我?思虑不周。”
李华章认错态度实在太好,哪怕明雨霁有心挑刺都挑不出什么。明雨霁也微微抬高了声音道:“行了,你们多?大人了还吵架,让人看了笑?话。都少说两句吧。”
明雨霁一开?腔,明华裳和镇国公都不敢造作了,各自见好就收。
李华章到来后,丫鬟搬来座椅,几人各自落座。镇国公坐在榻上,看向案几上的?针线篓,问:“裳裳绣的?花呢,怎么收起来了?”
“才不要给你看。”明华裳一把将针线篓抱过,噔噔跑到隔扇后,将竹篓藏好。李华章看到失笑?,说:“只要是你绣的?,无论什么,都是最好的?。不用藏那么深,小心一会找不到了。”
明华裳埋好自己精心准备的?“惊喜”后,走回厅堂,很自然地坐在李华章身边:“既然是礼物,哪能提前?让你们看到?你们两个真?烦人,谁让你们偷听的?!”
李华章连声赔礼,脾气好得不可思议。明雨霁却注意到明华裳回来时?选择最靠近李华章的?座位,说话时?身体也下意识往他那边靠,不知道他们两人是不是有意的?,但在旁人看来,他们真?的?在打情?骂俏。
爱无需言说,每一个细节都在表露心意。
镇国公低低咳嗽一声,明华裳茫然又无辜地回头,认真?问:“阿父,你嗓子又不舒服吗?”
李华章微微挑眉,意识到从前?的?父亲、未来的?岳父微妙的?不悦了,笑?着?道:“按理未婚夫妻婚前?不得见面,今日贸然造访,多?有失礼,还请国公见谅。”
明雨霁坐在罗汉床另一边,喝了口茶,悠然看戏。男人真?是一种?虚荣而好懂的?生物,一个年过不惑,还像小孩子一样吃醋,另一个知道不好,但坚决不改。
果?然,李华章把话挑明后,镇国公也不好再发作了。他叹了声,忽然正色道:“这里没有外人,我?也不和你们说那些?虚的?,我?前?半生为朝堂而活,转眼二十年倥偬而过,后半生已所剩无几。我?别无所求,那些?规矩、礼法我?都不在乎,别人怎么说明家?、怎么看明家?无关?紧要,你们好好的?,勿要走我?的?老路,才是最重要的?。”
李华章听出了镇国公言外之意,也正了神色,说道:“国公放心,如今大唐已复,山河无恙,我?心愿已了,余生家?事便是最重要的?。我?绝不会为了旁人,辜负身边人。”
镇国公听到这里就安心了。李华章在反周复唐中?立了大功,奈何人心难克,李家?终究还是走向分崩离析这一步。镇国公怕李华章想不开?,过度执着?朝堂之事,重蹈他当年覆辙。
幸好,他亲手养大的?郎君比他通透,也比他有担当。镇国公叹息道:“你自己想清楚就好。这不是你的?错,等你到我?这个年纪就会明白,世上的?事是一个圈,努力?一辈子,到头来却发现回到了原点。不如看开?些?,好好陪家?人才是最实在的?。”
李华章应是。他被皇帝从京兆府架空到光禄寺后,旁人见了他都义愤填膺、唏嘘不已,其实李华章本人倒还好。
正如他和韩颉说的?,推李显做皇帝是他深思熟虑后的?最优解,既然他已经?做出选择,自然也预料到如今的?场面。
政变没有流无谓的?血,大唐顺利复国,他的?朋友、亲人、爱人都好好活着?,已经?是他梦想中?的?日子了。何况再有一个月裳裳就要嫁给他,他怎么敢不知足?
明华裳听到,在家?人面前?毫不避讳地握住李华章的?手,郑重道:“不用担心,二兄,你还有我?呢。”
李华章飞快瞥了镇国公一眼,想握紧明华裳的?手又不敢,只能克制地反握她的?手指,道:“我?知道。”
正因他知道裳裳会在他身边,不会因为外物离开?他,他才丝毫不在意血缘亲人的?猜忌、背叛。
他已经?得到了天底下最珍贵的?明珠,何须在意路边的?萤火呢?
他们两人眉宇舒展,语气从容,对望时?眼中?仿佛只有彼此,看得出来完全不在意雍王府遭遇的?不公,发自真?心期待即将到来的?婚礼。这份诚挚,连镇国公、明雨霁看着?都动容了。
明雨霁沉默片刻,忽然道:“你们两人一定能如愿以偿,长相厮守。”
这类祝福李华章最近已听过太多?,但他还是郑重看着?明雨霁,认真?道谢:“多?谢大姐。”
明雨霁抬手,道:“不用叫我?姐姐,我?当不起。既然二娘不拿你当外人,那我?就直说了吧。二娘下个月就要出嫁,嫁妆里不能没有家?具,估计我?不会成婚,红木家?具留给我?浪费了,还是搬回去给二娘做陪嫁吧。本身,这些?就是为你搜集的?嫁妆。”
明雨霁刚回府时?,因为一时?找不到配套的?家?具,明华裳从自己嫁妆里挪出来许多?。明雨霁心想自己用什么都成,不能拆了镇国公府原本给明华裳准备的?嫁妆。
女子出嫁时?,娘家?会为女儿准备一整套家?具,从洗三的?舆盆到死亡时?的?床榻都有,隐喻女子一生要用的?器具都是娘家?的?,来支撑女子在夫家?的?尊严。
这自然是一种?象征,没有哪个女人的?尊严靠一套家?具来给,但这终究是婚俗。尤其明华裳要嫁的?是皇家?,更不能短了志气。
明华裳婚嫁显然比明雨霁自用重要,她可以将就一阵,日后遇到合适的?慢慢补。
“不行。”明华裳立刻说,“母亲准备这些?木器时?,心里想的?是我?们。这是我?们共有的?,一人一半,谁都不许多?拿。”
“你先出嫁,难得能嫁给真?心喜欢的?人,自然先紧着?你。”
“难道你住在家?里,就不是真?心的?了吗?”明华裳坚持道,“无论你成不成婚,母亲为你准备的?嫁妆,都该是你的?。若你强行塞给我?,我?就要生气了。”
李华章当然不在乎嫁妆这种?事,见状他也劝道:“是啊,雍王府一应用具都有,如果?裳裳用着?不习惯,我?们日后再换就是,怎么能烦扰大娘子?”
镇国公当然不能坐视大女儿将自己屋里的?家?具搬出来,也满口说让明雨霁继续用,嫁妆再置办新的?。明雨霁听着?他们的?话,心中?涌上淡淡的?感动,但也觉得无奈。
镇国公说得轻松,仿佛上好的?红木是什么玩具,花钱就能立刻买一套。无论好木头还是好工艺,都是要用时?间打磨的?。如今距离明华裳出嫁只剩一个月,置办一套合心意的?家?具,谈何容易。
明华裳和李华章知道行情?,一致说不必讲究。明雨霁很欣慰李华章体贴娘家?,但是,她不能当真?让妹妹带着?不齐全的?家?具嫁去雍王府。
明雨霁悠悠叹了声,心想接下来少不得要多?跑几个地方,务必替她将东西凑全了。别的?娘子有的?牌面,明华裳也不能少。
第167章 安乐
东市。
遗风轩专做贵族生意,明雨霁刚刚下车,掌柜已迎上来,殷勤招待:“明大娘子安,快里?面请。”
明雨霁简单应了声,快步走向?店内,道:“我听说你们店最?近新来了一批紫檀木,我要的画案打好了吗?”
掌柜笑容微滞,随即笑道:“还没有。明大娘子您再等等,好的木头要慢慢打磨,工期没?那么快。”
“我已在你们这里等了半年了,再?等下去,婚期就赶不?上了。”明雨霁说着,看到店小二从后面搬出来一套案台,正是她要的样式。明雨霁咦了声,说:“这不?是已经做好了吗?”
掌柜尴尬,忙给店小二使眼?色:“明大娘子,您认错了,这是安乐公主府订的。”
明雨霁霎间明白了,她脸色冷下来,凉凉注视着掌柜道:“掌柜开门?做生意,做什么,和谁做,我不?该置喙。但凡事都?有先来后到,这个画案是我订的,就算掌柜的要紧着贵客,但画案上的花纹、钿螺和我给的图纸一模一样?。掌柜的,这也是碰巧了?”
明华裳出嫁的日子越来越近了,难得她喜欢画画,明雨霁为她定制了一张画案,从木材、形制、工艺到装饰用的钿螺,都?由明雨霁亲手挑选。明雨霁在这张案几上花了很多心思,所以她非常确定,遗风轩搬出来的这张,正是她订做的。
花了心意和普通制式的家具自然不?一样?,这张画案造型古朴但细节处精微,雅致大方,颇有禅意,安乐公主府的人一眼?就相中了。
安乐公主可是长安的红人,遗风轩的掌柜为了讨好安乐公主,便将客人定制的案几送出去做人情,还试图骗明雨霁没?做好。
要不?是今日正好撞上了,明雨霁还真要被他们蒙骗过去。
掌柜被当面拆穿,十分尴尬。但他很快就恢复平静,坦然道:“对不?住明大娘子,但安乐公主喜欢,小的也不?能让公主扫兴,望娘子体谅。您再?稍微等等,小的这就让工匠加紧做您的。”
掌柜说的很简单,但言外之意已足够明白。安乐公主的喜好更重要,如果镇国?公府不?高兴,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哪怕用脚指头想都?能明白,一个是皇帝的亲生女儿,一个是会威胁他皇位的侄儿,皇帝会偏向?哪个,简直不?言自喻。
何况安乐公主不?是一个普通的得宠公主。她出生在皇帝和韦后流放路上,由皇帝亲手接生,这些年跟着帝后同生死、共患难,是皇帝低谷时唯一的慰藉,对皇帝的意义远非寻常。并且随着年纪渐长,安乐公主出落得越发美丽,往来胡商将她冠以大唐第一美人之名。
她的父亲是皇帝,母亲是皇后,公公是梁王,周武势力唯一的继承人,丈夫是梁王世子,同样?年纪轻轻手握大权。无论从政治地?位还是私人感情上,都?举足轻重。
这也是遗风轩掌柜敢明目张胆得罪镇国?公府的原因所在,至少?在皇帝有生之年,雍王妃是不?可能比安乐公主更得宠了。就算等下一任皇帝上位后情况翻转,少?说也是十来年后的事情了,那时候什么情形谁又说得准。现成的好处才是最?实在的,挪雍王妃的东西讨好安乐公主,稳赚。
明雨霁看出来掌柜赔礼背后的轻慢,双眸冰冷,道:“看来,掌柜是铁了心要得罪镇国?公府了?”
掌柜嘴上道着哪敢,这时候安乐公主府的人来了,还没?进门?就不?耐烦地?说道:“东西好了没?有,怎么磨蹭这么久?”
“来了!”掌柜立马换上一副笑脸,抛下明雨霁,围过去和安乐公主府的人套近乎。跟着明雨霁出门?的丫鬟气得不?轻,愤道:“狗眼?看人低,简直欺人太甚。”
明雨霁默默握紧了拳头。如果放在以前,她就算把东西砸了,也绝不?会让人抢走,但现在的她不?再?是苏雨霁,她是镇国?公府大娘子,更是雍王妃的姐姐。
底层人可以靠拳头解决问?题,越到高层,武力就越无用。明雨霁不?怕自己的名声受损,但明华裳不?一样?。她日后要和李家人长久相处,若明雨霁闹起来,以后明华裳和安乐公主见面,该如何自处?
明雨霁气懑良久,最?终还是决定大局为重,她侧脸,冷声对丫鬟们道:“我们走。”
明雨霁沉着脸,快步掠过人群,面如寒霜朝外走去。在她跨过门?槛的一瞬间,一道青影落在旁边,朗然开口:“凡事有先来后到,安乐公主就是如此纵容家仆,胡作非为?你们如此行事,和二张兄弟有何区别?”
明雨霁瞪大了眼?睛,惊讶回头,看到苏行止站在旁边,冷峻严肃,不?苟情面,板正的像庙里?的判官。
安乐公主府的管事正被奉承得高兴,突然有人打搅,颇为扫兴:“你是何人?安乐公主府的事,哪轮得到你管?”
苏行止对着他们微微拱手,肃穆道:“在下苏行止,御史台察院监察御史。下官一介草民,不?敢冒犯皇亲国?戚,但路遇不?平事,尚可管一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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