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孟有年便低声道,“尤阁老素来勤勉,可毕竟有了年纪,精力不济,只怕是双拳难敌四手啊。”
双拳,自然是尤峥一人,四手?内阁之中,侯元珍和卜温素来井水不犯河水,既不曾结仇,也不曾结盟,自然不算。
那么便是柳文?韬和傅芝师徒了。
秦放鹤给了孟有年一个赞许的?眼神,“新君登基,难免有些?例外。”
见?秦放鹤顺利接收到自己的?信号,孟有年心下大定,知道自己算是猜对了,努力压下兴奋,义愤填膺道:“这如何使得?阁老您抱恙不出,尤阁老年迈,如今越发内敛,长此以往,势必大乱!”
说完,也不等秦放鹤回应,自顾自站起身来,“阁老安心休养,此事下官自有主张!告辞!”
阁老总算吩咐我办事了!
次日,便有言官当众弹劾柳文?韬和傅芝师徒同在内阁,有结党营私,把持朝政之嫌。
有人举当年董春和秦放鹤的?例子反对,当场被人驳斥:
一来董春与秦放鹤中间隔着?一辈,自然不比师徒亲近;二则当初是董春几次三番请辞在前,分明是先帝强留,且内阁空虚,急需人才填充,不得已而为之。
况且秦放鹤入阁之后不久,董春便又持续请辞,主动想要?退出。
但柳文?韬呢?
师徒二人同在内阁都快两年了,别人不提,他们还真就装没事儿?人了?
长此以往,内阁岂不成了他们一家之言?
此事涉及傅芝和柳文?韬本人,他们自然不能?替自己分辨,盛和帝刚刚登基,也忙着?收拢人心,不好?一意孤行?。
于是两天后,柳文?韬便上书请求致仕,盛和帝顺水推舟准了。
内阁满员是六人,但常有缺口,如今国内外还算平静,倒也不急着?补足。
秦放鹤接到消息,冷笑?几声,又有点欣慰。
好?算自己没看错人,孟有年办事倒还利索。
他托人请了汪淙来,“之前内阁满员,如今有缺,若柳文?韬主动退去,陛下便可顺理成章提上隋青竹来,但……现在倒不好?开口。”
不然搞得好?像是专门为了替隋青竹腾位子似的?。
纵然傅芝,此时举荐隋青竹,也显得太过仓促匆忙,像是赌气了。
“师兄,”秦放鹤沉吟片刻,“眼下有几件事,要?你带人先行?造势……”
汪淙点头,“你说。”
“头一个,要?尽快把无疑从北边弄回来。”秦放鹤郑重道,“有嘉也跟着?回来。他官职不高,倒不要?紧,跟吏部说一声就是了。至于无疑,翰林院那边我打好?招呼了,现任掌院会写荐书……”
翰林院是未来分权和克制内阁的?法?宝,务必要?掌握在自己人手中。
定字五省气候不佳,现在实在不算什么好?地方,孔姿清在那边苦了这么多年,早该回来了!
之前先帝在时,出于方方面面的?考量,他不便提,也不能?提。
但是现在,一定要?提。
“再一个,”秦放鹤看着?汪淙,“我想压下隋青竹,让赵沛入阁。”
“赵沛?”汪淙愣了下,有些?凝重,“只怕傅芝不允。”
按照旧例,新君的?几位老师早晚会入阁,除去傅芝和隋青竹之外,还有一个郭玉安,是曾经阁员杨昭的?弟子。
原本郭玉安也是前途无量,奈何杨昭意外中风,提早退出,后太子身边又来了个傅芝,郭玉安便被挤到第三位。
隋青竹为人方正刚直,其实跟傅芝不大搭调,但相较更?不和脾胃的?赵沛,傅芝宁肯选隋青竹。
起码大家还有几分同僚之情?。
“这个不要?紧,“秦放鹤有些?累了,捏捏眉心,”只要?师兄事先叫人准备好?即可。“
这件事,需要?他亲自起头,但自家其他人不适合出面。
六月二十一,秦放鹤回归,第一件事就是上书,推荐赵沛入阁。
入阁事关重大,除非皇帝本人钦定,不然总要?说出来众人议一议。
故而秦放鹤的?举荐一出,傅芝便提出反对,“世人皆知阁老与赵沛有旧,此事……恐于阁老名声有碍。”
说着?,他看向盛和帝,“臣斗胆举荐隋青竹入阁。”
隋青竹看了他一眼,既意外,似乎又不是那么意外。
这便是二人公然斗法?了。
“臣有异议。”不等盛和帝开口,秦放鹤突然抬高声音道。
满朝哗然。
曾经的?秦放鹤多计谋,却更?擅长委婉、迂回,很少公开与谁唱反调。
这是他第一次公然表现得如此锐利而富有攻击性。
霎那间,不光傅芝惊讶,便是盛和帝本人也颇感意外,“这……”
说老实话,他其实有点怕秦放鹤。
这种怕的?构成很复杂,最?初是单纯的?敬佩,然后想要?拉拢、亲近,之后又亲眼目睹了对方在先帝高压下的?游刃有余,进?而种种情?绪相互交织,衍变为更?深刻的?敬畏。
大殿内,有片刻死寂。
秦放鹤忽然对傅芝笑?了下,然后转身看着?满朝文?武,“我甚少与人结仇,又生?性好?客,与在场哪一位不曾有旧?”
众人先后从惊讶中回过神来,纷纷点头。
这倒是。
秦阁老那是出了名的?好?人缘,谁人不知?
若以此阻挠,那这满朝文?武就要?去掉大半!
“便是傅大人您,”秦放鹤转身看着?傅芝,似笑?非笑?,“不也是化干戈为玉帛吗?”
他说的?,自然是当初对方试图阻挠自己乡试连中三元的?旧事。
现场有人知道,也有人不知道,听到此处,不免面面相觑,窃窃私语起来。
怎么着?,合着?这两尊大佛有旧怨呐?
嘶,这么说,傅芝的?反对,多少就有点公报私仇了……
秦放鹤向盛和帝再行?一礼,然后目光缓缓从众朝臣面上扫过,“我入朝为官二十余载,从不以私人恩怨干涉朝堂大事!经我之手举荐者?甚众,可曾有一人名不副实?可曾有一人尸位素餐?”
傅芝额角青筋直跳,皮笑?肉不笑?丢出两句话,“阁老误会了,我不过就事论事罢了。”
他的?年纪比对方大,资历比对方深,现在却要?一口一个阁老,一步一个作揖,实在难熬!
“哦,我自然也没有旁的?意思?,也是就事论事。”秦放鹤笑?道,又朝隋青竹颔首示意,“隋大人,你我乃同科,也曾有旧,我知你素来大公无私,你也知道我的?为人,今日确实没有别的?意思?。”
隋青竹盯着?他看了会儿?,还了一礼,叹道:“自然。”
无人不爱权力,他也不敢说自己是多么的?清心寡欲,但此时此刻,他却也不愿意为人棋子。
隋青竹转身向盛和帝行?了一礼,平静道:“陛下,论资历、论功劳、论学识,臣皆不如赵沛远矣。”
傅芝皱眉,看向他的?眼中多了几分恨铁不成钢。
隋青竹感受到了,但没有多看他一眼。
被举荐者?本人都自愿认输了,还有什么可比的??
不知怎得,盛和帝就松了口气,“可还有哪位爱卿有话要?讲?”
隋青竹本人都这么说了,自然不会再有,盛和帝不过走个过场罢了。
果不其然,短暂的?沉默后,便三三两两有大臣表示赵沛正是最?合适的?人选。
赞同之声迅速高涨,汇聚成一股浪潮。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下来。
稍后散朝,众人皆去恭贺新晋阁员,就连傅芝也假笑?着?说了几句客套话。
兴奋之余,赵沛颇有种被天降馅饼砸中的?晕头转向之感。
他跟隋青竹没有交情?,自然没什么负罪感或抱歉的?。
只是好?消息来得太过突然,之前没有任何人跟他透过风声。
他曾想过自己会入阁,一定会入阁,但现在?
太早了。
先有柳文?韬赖着?不走,又有隋青竹为帝师,若单论私情?,自己说不得就要?等着?熬走尤峥了。
可老爷子每每瞧着?颤颤巍巍,每每都有惊无险,好?像还挺耐磨的?,谁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呢?
谁能?想到呢,冷不丁的?,秦放鹤狠狠推了自己一把!
不管他是真的?需要?自己上台也好?,单纯为了辖制傅芝也罢,这个人情?,自己必须记下。
当天各部下衙之前,翰林院掌院请求面圣。
盛和帝对先帝时期的?诸位老臣都颇敬重,忙命人请进?来,又叫赐座。
听了对方来意后,盛和帝诧异道:“您刚及耳顺之年,如何就想退了呢?”
当年跟着?先帝那一批老臣,哪个不是活到老,干到死,突然有个好?端端就想致仕的?,他还真不大适应。
对方只说自己年事已高,且近些?年朝中人才辈出,“……实在不宜备位充数,还请陛下允准。”
言外之意,随着?这些?年分权过来,管理翰林院太累了,他年纪大了,本身也不太擅长这方面,有点艰难。
若陛下您施恩呢,能?帮老臣换个位子,老臣感激不尽;
若觉得不妥呢,就此功成身退也不错。
左右即便您不答应,秦阁老私下也承诺会照看我的?子孙,不亏!
当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臣如此恳求,本身又非什么特别不可或缺的?角色,朝廷又早已脱离了危机时,上位者?就很难说出反对的?话。
“翰林院不可一日无首,”盛和帝温和道,“爱卿可有什么人选,可担此大任?”
来人便笑?得谦和,“老臣愚见?,孔氏后人,现任北方国子监祭酒孔姿清,可堪大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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