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就算胡靖未雨绸缪,把这事?儿想法子糊弄过去,迫使天元帝短时间内不提……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相?信很快,翰林院那些急切渴望施展抱负的官员们就会得到消息,知道是胡靖一手斩断了他?们提前上升的路。
阻人前程,如杀人父母,此仇不共戴天。
“我确实?有心提携你们啊,奈何……”
秦放鹤可以不担这个美名,不揽这份功劳,但胡靖必须去做这个恶人。
也必须赶在天元帝驾崩之前,现在,就做这个恶人。
相?较于?天元帝的大胆狂放、锐意进取,太?子沉稳持重,更偏向?守成。
尤其太?子本人的经历和性?格决定?了他?对天元帝的敬重和畏惧深入骨髓,这样一位继任者,几乎不可能?打破前任君主在世时既定?的格局。
简而言之:
若分权一事?不赶在天元帝驾崩前办好,那么后续将阻力重重,希望渺茫。
内阁的存在很有必要,但权力太?过集中,也容易成为滋生弊病的温床。
如果在位的是天元帝这种个人能?力突出,对国家掌控力超强的明君,倒没什么;可一旦君主懦弱、无成见,则主弱臣强,祸乱必生!
显然这也是天元帝在意之处。
一国之君为人宽和是好事?,但若手下大臣能?力太?强、野心勃勃,则物极必反。
太?子尚且能?够支撑,但太?子之后的人呢?
秦放鹤太?年轻了……
秦放鹤说完,一直没有抬头,就这么束手垂眸,安静等?待答复,丝毫不在意来自上方的注视中,有几分是对未来的自己的提防。
这条建议份量极大,一旦实?行,则会瞬间改变朝堂格局,天元帝没有马上给出答复,但也没有驳斥。
秦放鹤就知道,妥了。
下朝后,秦放鹤照例去探望汪扶风,顺嘴提了此事?。
汪扶风看了他?一眼,“当心伤己。”
眼下此举针对的自然是胡靖,但秦放鹤的年纪和能?力摆在这里,升任首辅是迟早的事?,等?他?上去,这条规则限定?的就是他?了。
不过确实?是一条好计,无论后续胡靖作何反应,都察院都能?找到由?头弹劾,势必令他?无法全身而退!
“无妨。”秦放鹤笑笑,顺手掏出一封信来递给他?,“您瞧瞧这个。”
自从董春去世后,他?往这边的走动就更频繁了。
汪扶风接过来,发?现自己眼睛又坏了一点,便伸手去摸桌上的玳瑁小?眼镜,拿到手里后,师徒俩齐齐沉默片刻。
这是董春留下的。
老爷子一共有两幅,一副给了汪扶风,一副给了庄隐。
苗瑞眼睛好,倒用不着这个。
汪扶风微微垂眸,拇指指腹轻轻往镜框上摩挲两下,清了清嗓子,调整呼吸,浑似无事?发?生一般,戴了眼镜,细看弟子带来的东西。
一目十行扫过去,汪扶风就从喉中发?出一道气声,压下下巴,从眼镜上方看过去,“倒像是你还是秀才时写的,不,更稚嫩些。”
秦放鹤也是这个感觉,“投到我家门口的,我瞧着倒有两分意思,拿来您掌掌眼。”
会试在即,满朝文?武但凡能?排得上号的官员门口都或多或少被投了诗词文?章,反倒是他?们这些阁员,相?对更清闲一点。
来投的要么真有两把刷子,恃才傲物;要么眼高于?顶,不知自己几斤几两……
这两类人往往是最少的,而人数最多的中不溜,既没有足够的勇气,也不至于?太?没有自知之明,反而不敢上前。
汪扶风唔了声,收回视线,认认真真看完了,略一沉吟,一边摘眼镜一边说:“比你差点意思,倒也罢了。”
活脱脱一个秦放鹤的狂热追逐者,理念、三观与秦放鹤极其契合,难得一点:理智尚存,有自己的主见。
只是难免稚嫩,张口闭口就想打倭国,杀红眼的小?牛犊子似的,太?冲动了些。
“也不要掉以轻心,”汪扶风语重心长道,“且不急在一时,不妨叫人细细打听,免得是那等?阿谀奉承之辈……”
为了前程,多有人可以违背良心,一时隐瞒喜好、量身打造又算得了什么?
秦放鹤点头,“是,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已经派人提前摸过底了,户部那边也查了籍贯和祖上三代,还算清白。如若不然,也就不必给您看这个了。”
位高权重之后,看外头的人简直跟没穿衣服似的,什么底细、多少斤两,一清二楚。
如今虽然是胡靖管户部,但曾经董春执掌的年月可比他?久多了,秦放鹤想背着人查点什么,轻而易举。
真正心怀叵测者,到不了汪扶风跟前。
汪扶风将写满对国际局势、朝政见闻见解的纸张在手心拍了几下,看着秦放鹤的脸,似在追忆,忽笑道:“你也生皱纹啦。”
想当初,还是个十来岁的毛头小?子呢,小?脸儿嫩得什么似的。
秦放鹤失笑,拍拍膝盖,“我也四十二了,自然该生皱纹。”
朝中同龄的同僚都当爷爷了,当然不能?跟三十年前比。
汪扶风点点头,“你看着办吧。”
这个年纪么,地位稳固,收徒倒也合适。
再往前,他?自己还一大摊子事?儿,急需往上攀爬,顾不得许多;
再往后,年纪更大,精力上难免差些。
“多大?”汪扶风随口问道。
秦放鹤就知道问的是那个预备役弟子,“与阿姚同年不同月,也是秀才之身,只是未免有些恃才傲物,需得多磨磨性?子。”
其实?十来岁能?中秀才的,基本在地方上都能?混个“神童”“小?天才”的名头,这厮也曾先后被地方乡绅、官员看中,欲取为弟子,奈何都被他?拒了。
人家是嫌弃弟子愚钝,他?却觉得人家不配当他?的老师,当场拒绝。
于?是非常顺理成章的恶了当地父母官,乡试落第,连个孙山的边儿也没摸上。
他?也不在意,还没中举呢,就巴巴儿跑来京城毛遂自荐。
“不小?了,”汪扶风道,“这样冒失可不好,他?的脑袋,难不成能?硬过铁门槛?”
想做官,空有一腔热情是不成的,还得会做人,学会做人之后,才能?有机会施展抱负。
“是,”秦放鹤深以为然,“所以我叫他?中了举再来见我。”
如果连乡试关都过不了,就证明那小?子脑子缺成,纵然侥幸入了官场,早晚也会死?无全尸,不如不来。
他?现在太?忙了,真的没空从头开始帮别?家带孩子。
对方能?自己悟明白,自然最好,算是天生一段师徒缘;
若不能?,只能?说有缘无份,不收也罢。
汪扶风嗯了声,算认同了他?的做法。
师徒俩都觉得这么个流程没毛病:当官最要紧的是悟性?。
想当年,他?们不也是自己一步步走上来,才真正入了自家师父的眼么?
师徒俩说了一回话,汪扶风又说:“今年阿姚未必回得来,你们一家三口也是孤单,不如来这里同我们一并用年夜饭……对了,阿嫖呢?”
阿嫖正与董娘一起去董府拜祭。
董春去世时,她们不在,引为人生大憾。奈何如今虽有心弥补,到底不年不节,恐惹人生疑,倒不好贸然出城上坟,只好先来家中拜拜牌位,顺便瞧瞧老太?太?。
下了马车,仰头看着熟悉的“董府”二字匾额,董娘和阿嫖俱都感慨万千。
“花无百日红,这匾额,只怕也挂不了多久了……”
官员所居宅院皆按品级而来,如今董春去世,他?的子孙之内,官阶无有能?承受如此格局者,按理说应该搬走。
不过因老太?太?还在,身上仍有诰命,朝廷便许他?们一家住到送走老太?太?为止。
董门内部都商量好了,回头老太?太?驾鹤,秦放鹤就上书,请求将这座宅院赐给他?当伯爵府,也省得落到旁人手里,看着难受。
秦放鹤当年封伯爵时,为保低调,拒绝了另外建府的恩典,如今他?也身在内阁,又有爵位,低调不低调的,本不差这点。
正好孩子们也大了,身边跟的人、办的事?也多了,说不得日后再收徒、会友,再住原来的御赐小?宅子,就有点拥挤。
也就是这几年两个孩子长期在外,只秦放鹤和阿芙两个正经主子住着,倒也罢了。
可恐怕要不了多久,阿姚也要成亲,正好置换……
董家二子都在,但董娘和阿嫖对那位长期在外的董家长子不大熟,又差辈分,只略寒暄几句便罢。
倒是次子董苍,如今世异时移,大家竟也能?安安稳稳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说说话了。
老太?太?年纪大了,骤然丧偶,颇为伤感,这一年多都有些病怏怏的,两个姑娘便挑了些新奇有趣的海外见闻说与她听。
老太?太?明白孩子们的孝心,时不时也问几句,很是满足。
大约说了小?半个时辰,眼见老太?太?稍显疲态,二人便顺势告辞。
老太?太?还有些不舍,特意吩咐人开私库,装了好些精巧首饰和御赐布料与她们,“我老啦,用不着这么好些,别?看花样或许不时兴了,可都是如今外头寻不着的好东西,或找匠人重新炸一炸,或留了宝石额外打新的,都好。”
董娘和阿嫖就笑,“您老偏疼我们,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岂是那等?不知道好歹的?这样好物件,像我们这些年轻没见识的,平日里想看都看不着呢,我们可不舍得轻易祸害了去……”
董春在世时是何等?人物?眼光又是多么高?他?的发?妻所拥有的,自然也是世间少有的珍宝,足可传世。
老太?太?听了就很受用,又拉着她们的手说:“你们都是好孩子,我眼见着是一日少似一日了,得空了,常来瞧瞧我这把老骨头。”
老了老了,就盼着儿孙满堂,哪怕隔三岔五过来看小?年轻们说说笑笑,心里也痛快。
一番话说得俩人俱都眼眶泛红。
董苍便故意插科打诨道:“母亲,大过年的,瞧您说这样不吉利的话,您早起还喝了一大碗粥,足足吃了两个奶香枣泥馅儿的小?饽饽,一碟子各色配粥酱瓜酱菜的,用得香,太?医都说您是长命百岁之相?……”
老太?太?赏脸笑了一回,到底撑不住,叫他?好生送姑娘们出去。
董苍听了,亲自替老母亲摆正枕头、掖好被角,方才转身出来送人。
出来时,三人因方才能?说的都说完了,这会儿一时半刻谁也找不出新话头,故而都不先开口,尴尬得要命。
还是阿嫖忍不下去,想着如今董苍便在司天监,因说起海外学者对天文?气象的见解。
“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可想来不管隔着多远,终究是头顶着一片天,一个日头,竟很有些共通之处……”
董苍确实?喜欢这个,多年来也颇有见地,三人倒是说得有来有往。
出正院之前,阿嫖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里间纱帘后隐约露出一角,像是浑天仪的物件,脑中灵光一闪,脱口而出,“圣人云,天圆地方,您为何要在家中置此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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