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常见的?弄权盐务,多在盐引、售价和等级上作假,所以后续相对来说比较好查。
但高衙内不同,他?直接派人杀到地方盐矿上,谎报矿井数量和产量!
就好比原本这一代每年可产盐十万斤,但负责这一项目的?盐官虚报产量,对上面直说有八万斤,那么剩下的?两万斤,从理论上来讲,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不存在!
只要这一步瞒住了,后面什么放盐引、定品级、搞售价,所有流程全部合理合法,甚至比历代盐官做得都?要规范,堪称兢兢业业呕心?沥血!
任谁来看?了,都?瞧不出破绽。
因为那些程序,它们还真?就一点儿?破绽没有,全部合法!
而那多出来的?两万斤,全都?放给私盐贩子,或是干脆伪装成别的?货品走海运出口,大禄国内都?没有把柄。赚的?钱高衙内六,余下的?各级关节和商人分?四成。
不用纳税,这些人简直赚疯了。
最初户部统计收上来的?税款时,虽有所察觉,但最初数目并不算大,结合下面报上来的?天气等原因减产,也能混过去。
可是白来的?银子太招人喜欢,那位高衙内做了几年之后,眼见一切顺利,胆子越来越大,以至于惊动皇帝。
然隔行如隔山,头几年朝廷派下来的?钦差根本就不懂采盐,光知道?后面的?皮毛,就任他?们查去吧,连根毛都?查不出来!
这还只是开始!
高阁老在京中的?家里,祖籍所在的?老家,他?们父子的?族人,都?还未曾查抄……
这么抓下去,又不知要扯出多少人来。
铁证如山,高阁老当日就交了辞呈,但皇帝按而不发,直接在大朝会上一贬倒底,听说高阁老当场晕厥。
主动辞职和被贬官,虽然结局都?是不当官,但实?际待遇天差地别。
说得简单点,前者好比你在单位做得好好的?,功德圆满,主动激流勇退,日后也能留个好名声。
而后者,就是犯下重大错误,被单位辞退,遗臭万年。
大禄朝内阁定员六人,其实?经常有不满员的?时候,只要剩下几人能保证正?常运转,也不是非要凑够六个。
且官场起起伏伏,常有这个月贬,下个月又升起来的?情况,有个缺,便会令人无限遐想。
但将高阁老贬官之后,天元帝当场提拔了第六人!
这几乎等于昭告天下:高阁老完了!
他?再?也没有卷土重来的?机会了!
高阁老倒台,原次辅卢芳枝升首辅,董春为次辅,余者亦递进。
顷刻之间?,内阁再?次满员,而朝中的?清洗风波却才刚开始。
第65章 南下(五)
巨物轰然倒下,震起的余波惊人,远如边关亦被席卷。
短短数日之间,吏部抄录升贬文书的书记官都有些手疼。
官场犹如被狂暴的台风反复深犁了几个来回,所到?之处,沟壑纵横人仰马翻。曾跟高阁老一党有牵连的,要么?锒铛入狱,要么?惴惴不安,犹如惊弓之鸟。
而之前被打压的,不乏喜极而泣者?,皆山呼万岁,直言日月昭昭,陛下之心如光胜辉,终以雷霆手段涤荡寰宇,还朝廷还百姓一个朗朗乾坤。
但在这正义?背后,却又难免酝酿风波,别有用心者?试图借此打压对手排除异己,不惜将?高贼同党的泥盆子扣在无辜者?头上,几乎每天都有人被弹劾。
一时间,满朝文武无不人心惶惶,唯恐一夜醒来,身上就?多了莫须有的罪名。
高阁老经营多年?,不说直属的亲眷和徒子徒孙,光下头帮他办事的便?多如过江之鲫,有真的,也?有扯虎皮做大旗的,彼此盘根错节,若都一概而论,势必影响时局。
另有女眷们明里暗里相互勾连,发挥的作用并不逊色朝臣多少,也?需得细细追查。
其中有人自甘堕落,也?有的迫于无奈,不得已而为之。甚至也?不乏稀里糊涂就?被当枪使,在不知道的情况下助纣为虐的,这些都要好生区分,断然不可一竿子打死一刀切。
最后,还是天元帝亲自发了话,当众命三司会审,再?加吏部结合过往政绩汇总,必然不叫有罪者?逃脱,也?不会冤枉任何无辜者?。
如此,方才稳住了。
只又有借机收买人心者?,趁机拉帮结派者?,诸如此类,数不胜数,简直比高阁老倒台之前更热闹了百倍不止。
作为高党据点之一的江南更是重?灾区,南直隶按察使朱元抓了那两人之后,仅仅三天,从上到?下的官场几乎被清洗一遍。
此番动作如此干脆利落,可见不仅天元帝早有准备,便?是下头的人也?筹谋良久,如此方能无缝接替,不至于影响上下正常运转。
甚至许多百姓都不知道,一夜之间,顶头掌管他们生死的父母官已换了一批。
此番杭州虽在事发边缘,然秦放鹤等?人也?从邸报和周遭动向中嗅出波诡云谲,偶然听到?一点坊间传闻,已觉毛骨悚然。
然对秦放鹤等?人而言,此番却得了极大的好处。
最直接的体现就?是,周围的学子们,对他和汪淙越加推崇,凡事无有大小,皆要来问?过他们的意?见,得了看法?之后,才转头去做。
这才只是学场之内,推到?官场,更不知要多么?夸张。
不过很?快,他们便?体会到?了。
时任杭州知府刘兴玮下去视察府学,顺便?考教学问?,考了一回之后,便?张口问?山长:“汪大夫家的公子可在么??”
汪扶风身上挂着谏议大夫的官衔,亲近者?直呼其字号,疏远者?却也?不甘心只呼姓氏,便?将?官职加上,既表敬重?,却又显出几分松弛亲昵来。
山长便?说汪扶风的弟子游学至此,汪淙一早请了假,在外与人文会。
非但汪淙不在,因秦放鹤来的关?系,不少优秀学子想去一教高下,也?跟着请了假,甲班座位都空了一大片。
刘兴玮扑了个空,闻言不怒反喜,和煦笑道:“这很?好,年?轻人么?,正该四处走一走,增长见闻,很?不必死读书?,没得把人闷坏了。这倒叫我想起年?轻时候的事了,他们今日却在哪里集会?可巧本官有空,便?去凑凑热闹。
高阁老倒台之前,董春早已位高权重?,刘兴玮巴结不迭,却也?不好表现太过。然如今对方越发炙手可热起来,距离首辅仅一步之遥,什么?颜面体统,便?都可抛之脑后了。
老的中的那批心机重?城府深,且没个由头,也?不好登门?,如今两个小的在此聚堆,岂不是他的买卖到?了?
听说汪扶风颇看重?那个小弟子,就?连董阁老也?许他初一登门?,眼见便?是前途无量。
此时不去,更待何时!错过此等?良机,老天也?不容他!
西湖之美古已有之,颇多文人墨客在此留痕,又有豪商巨贾广兴园林建筑,当真处处是景、步步动人。
这日正飘着点牛毛细雨,整座西湖便?似那美人笼纱半遮面,越发朦胧动人起来。
有本地学子带头组局,请了秦放鹤和汪淙等?人来一并游湖,中午在西湖深处的一家小馆内吃喝。
此时虽未到?荷花盛开时节,然荷叶却已长得极好,浓翠叶片如盖,正的歪的斜的,都在濛濛水雾中熟睡。
水汽多了,便?汇成水珠,一颗颗又大又圆,滴溜溜滚在叶脉上,窝在叶片凹陷处,晶莹可爱,活像化了一碗水晶。
众人乘坐一条精致画舫,只叫船夫慢慢地撑,他们便?在里头联句,输者?罚酒一杯,或抚琴高歌。
几轮过后,兴致正酣,便?有人笑道:“我等?今日在此畅玩,背靠西湖美景,又有子归兄此等?远来贵客,又不乏灵光迸发的好句,如此丢了实在可惜。不如抄写下来汇编成册,也?刻个本子,数年?之后再?拿出来看,岂不有趣?”
他说得委婉,在座诸位却都听懂了:
数年?之后功成名就?,再?看时也?不枉年?少一场轻狂,自然又是别样滋味。
在场的最大的也?才二十来岁,多有年?少成名者?,此时正是他们最蓬勃最昂扬,也?最不知天高地厚最满怀希望的时候,谁都觉得自己会黄榜登科,谁也?不觉得这话有什么?问?题,故而纷纷响应。
秦放鹤和汪淙也?没意?见。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众人当即热烈讨论,这个说他认识哪家书?肆的掌柜,乃是日常去惯了的;那个说那家的纸不好,不如用城北的雪花纸,柔韧结实,又容易保存……
齐振业就?在旁边跟秦放鹤和汪淙笑,“江南一带果然不同别处,我才来了这几天,便?已觉受益匪浅。”
不光是学问?,更多的还有那种自信张扬的底气?,就?在场这些人,甭管举人还是秀才,横着看竖着看,骨子里都透着股“老子就?是天下第一”的劲儿。
江南的风景柔美,女子也?柔美,但读书?人,却大多傲气?。
这也?有几分道理。
考场如战场,行不行的,得先觉得自己行才能行。
不然未战先怯,先就?输人一头,而这份没底气?也?会透过字里行间流露在卷面上,显得畏畏缩缩,难登大雅之堂,由不得考官不喜。
汪淙笑了一回,又问?他身子可好些了没。
不提还好,一说这个,齐振业便?觉身上又刺挠起来,忍不住伸手往脖子后面挠了几下。
“还得谢你给的方子,吃了几剂,确实痒得差些了。”
他确实是水土不服,前几天刚适应了点鱼虾,如今竟又长起疹子,又红又痒。
秦放鹤身上也?有,只是很?少,过几天就?消了,不似他这般难熬。
还是汪淙知道了,主动给了两个方子,内敷外用,果然神效。
“我虽祖籍杭州,然儿时也?随父母在外地长大,初初回来那几年?,身上也?如你这般,少不得求医问?药……”
齐振业用了,感激非常。
这江南雨水真多,说下就?下,一声招呼都不打!
齐振业到?现在还没适应,就?觉得身上没个干爽时候,被褥也?潮乎乎的,有点难受。
前儿阿发和阿财还傻乐呵呢,说杭州真有趣,洗了的衣裳越晒越湿,几天下来,愣是给晒馊了!
“怪道这会儿洗衣处还有炉子,饿们还想这水也?不凉啊,用不着烧热的,感情是留着烘衣裳的!”
当时汪淙听了,笑得直不起腰,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吓唬他,“这算什么?,待到?梅雨时节,屋子里长蘑菇的事且多着呢!”
齐振业果然被吓住了。
屋里长蘑菇,那还能住人吗?
“你可别挠了,”秦放鹤顺势往他后颈处看了看,“回头破了皮,又该红肿了。”
说完又笑,“如今看来,你合该是命里不缺水。”
江南梅雨季确实有些可怕,他已经决定了赶在梅雨前北上,不然只怕也?难熬。
齐振业和汪淙就?都笑。
前者?嘿嘿几声,拍着大腿笑道:“难受归难受,这里实在是个好地方,来日若有机会,必要带着饿达饿娘,还有翠苗和妞妞她们来瞧一瞧。”
汪淙听了,不禁赞了一回,夸他至情至真。
这些天齐振业当真没闲着,除了与人文会之外,便?四处逛,买了好些绫罗绸缎、好茶并小孩玩意?儿,又有珍珠螺钿饰品若干。
此时江南已经出现成规模的珍珠养殖场,此类产品对比北地价格,简直贱得吓人,买多少都不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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