阙离徵把晏思瑶背出了那个涨水的古洞。
然后,他就昏迷过去了。
体力的耗竭,加上皮肤的剧痛,让阙离徵始终处于一种地狱般黑暗的煎熬中。
而在那种情况下,晏思瑶明明可以抛下他,独自逃走,甚或干脆捡块石头砸死他、为自己报仇……
然而她没有那样做。
大概,就和一时迷了心窍的阙离徵一样,晏思瑶选择了留下。
她在清醒之后,爬起身来,漫山遍野寻找有用的草药。然后将它们捣成汁液,敷在阙离徵被烧伤的皮肤上。
之前,晏思瑶跟着国师那么久,也从他那里学到了不少药学的常识。
可以说,如果不是晏思瑶找的草药,阙离徵很可能会因为高烧和无人照顾,最终死在那片山崖上。
两个人在那片荒崖上,苦撑了两天,喝的是山涧水,吃的是酸涩不堪的野果子。
一直到阙离徵能支撑着站起身,俩人这才相互搀扶着,一步步走下山,趁着夜黑风高之际,回到了凉州城。
国师死了,他干瘪的尸体陈在阙离徵为他找的那间偏僻的小屋子,早已断气多时。
阙离徵跪在床前,低低哭泣了几声,晏思瑶则站在一旁,静静看着。
她对国师的心情是复杂的,当初,确实是国师用各种办法,把她的头和身体接在了一起,给了她新生。但是之后,也是国师这个疯狂的家伙,用各种药物在她身上做试验,甚至不惜拿多名奴隶来给晏思瑶换血……可以说,晏思瑶饱受了国师残酷的折磨,才变成了如今的龙女。
她自己的感觉是荒谬的,晏思瑶知道突厥人对龙女的信仰,但她压根就不信这个:龙女能延绵突厥的国祚、造福突厥百姓、让可汗的威仪遍布草原十八部……
就凭她?一个汉人女子,一个大祁的贵族小姐,有这种能耐?别笑死人了。
晏思瑶清楚,自己不过是突厥人手里的玩物,是这个脑子有病的突厥国师,用尽奇思妙想,创造出来的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存在。
她最早对国师有过深深的感恩,当然在那不久之后,这感恩就迅速变成了深深的仇恨。
但是现在,看见这人干瘪的尸身,毫无生气地陈在床上,几只苍蝇不依不饶地围着这老东西的尸体飞来飞去……晏思瑶的心里,什么想法都没了。
当晚,他们悄悄处理掉了国师的尸体,然后开始发愁,接下来该怎么办。
如今的凉州城,到处密布着探子,他们得到了消息,抓住“叛国贼”阙离徵,格杀勿论!
晏思瑶很快就得到了风声,她没敢再让阙离徵露面,因为他那一头金发实在太显眼。但是两个人总是得吃东西,于是她自己找了几块黑色的布,做了头巾和外衣,全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又弄了个讨饭的破钵。
晏思瑶是想着,不管怎么样,先去找人要些吃的……
阙离徵原本不同意她这么做,他说突厥人最瞧不起乞讨的人,他们两个怎么能去要饭吃!
晏思瑶对这种言论嗤之以鼻,她反唇相讥道:“你们突厥人最瞧不起的是什么都不做,自己活活饿死的人。太子,你想当这样的人吗?”
她这么一说,阙离徵就不吱声了。
于是晏思瑶就理直气壮地抱着她的钵,开启了大小姐的乞讨生涯。
其实一开始,晏思瑶自己也拉不下这个脸。
她是永州都督的独女,皇后的亲外甥,从小娇生惯养,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
虽然这一年里,晏思瑶忍受了无数非人的折磨,就连身首分离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情,也都经历过了,尤其国师拿那些奴隶当“药种”给她换血时……那种痛苦,简直无法言喻。
可以说,如今的晏思瑶,早就不是曾经的晏家大小姐了。她那矜贵的、曾经只懂伤春悲秋的娇嫩的小心脏,已经长了一层厚厚的老茧。
而即便是这样的晏思瑶,在刚开始乞讨时,也依然羞愧难当,甚至怀疑自己这么做,是不是太丢父母的脸……
然而,当第一勺热腾腾的麦饭,落在她那乞讨的钵里时,晏思瑶立即就把这份反省给扔到了九霄云外,一把将这勺饭塞进了嘴里。
那一瞬,晏思瑶几乎要落下泪来!
她已经吃了好几天的野果子了,她从来没有想过,这粗糙的麦饭,竟然有这么好吃!
人生在世,最要紧的究竟是什么?
当然是活下来!
什么都没有活下来重要啊!
与此同时,晏思瑶也发现,自己低估了突厥百姓的人性。
几乎每一次乞讨,她都能得到非常新鲜的食物,没有人给过她难吃的残羹冷炙,无论贫富,只要被她乞讨上门,对方总是会尽力分给她一些自家的吃食,如果遇到家境好的,她甚至还能拿到一两块精致的糕点。
这种日复一日的乞讨生涯,也让晏思瑶渐渐改变了对突厥百姓的观感。
他们并不是大祁百姓嘴里的“野兽”、“蛮族”,他们也和大祁百姓一样,淳朴善良,甚至心胸更加开阔,也更愿意怜悯穷人,他们没有中原人精明,甚至不太懂得耍诈,看见可怜的人,他们给出的是真情实意的同情。
就在这一粥一饭、一米一豆的乞讨生涯里,阙离徵渐渐恢复了原本的体力,再加上,晏思瑶用从各家药铺讨来的草药,帮他敷在伤口上,他脸上手上那些被毒液灼伤的地方,总算是停止了化脓,逐渐结痂。
然而烧坏的脸和手,已经无法复原,曾经绝美的青年,变成了能把小孩吓哭的丑八怪。只有那双幽深的眼睛和金色的头发,还能依稀认出曾经的印象。
晏思瑶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暗暗难过。
好在阙离徵似乎并不在意,每天仍旧笑嘻嘻地问晏思瑶,今天又讨到了什么好吃的东西……他似乎忘记了自己一开始,是多么激烈反对晏思瑶出去乞讨。
今天,晏思瑶虽然只带回了半钵米豆,阙离徵却依然很高兴。
“告诉你哦,这个豆子煮烂了非常好吃的!咱们把昨天的香茅切碎了,混在里面,和米一起煮,再放点盐巴进去……一定香得邻居都流口水!”
弄得晏思瑶哭笑不得,她把破钵重重放在桌上:“吃,就知道吃,请问太子殿下,您除了吃,还能有点别的出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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