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呀!堂上的武官们,和堂下的老百姓,轰然一声,如梦方醒。
徐阶也太无耻了吧!拿什么古今文章来证明文武之道的风评,可古今文章都是你们文人写的呀!
笔杆子在你们手里,你们用自己写出来的东西给自己的观点做证明?天下还有比这更无耻的事儿吗?
这就好比唐太宗之后的起居注,这就好比美国管理下的联合国,这就好比你老朱家后人被投毒,这就好比cba的裁判吹的哨……
徐阶自己也愣住了,平心而论,他确实没想到这一点,只顾着引经据典地说明自己的观点,却全然忘记了引的经,据的典确实都是出自文人之手。
这样一来,自己不管能拿出多少古今典籍中的说法,都毫无说服力了。而反过来,萧风只要能找出一两个来,杀伤力就巨大。
你看看,你看看,连你们文人自己,都看不惯你们这副做派了,都要忍无可忍发出正义的吼声了,你还嘚瑟个屁?
徐阶悲愤地看着萧风:你既然一开始就有这一手,为啥不早点说?非跟我在这儿咬文嚼字、旁征博引地掰扯半天?
你就跟对付我儿子一样,等我好不容易把积木摆高了,你才亮出底牌来,一脚踹倒,你太他妈的损了!
萧风看着徐阶,知道这一闷棍已经让徐阶基本失去战斗力了,但他不介意让徐阶更痛苦一点。
“所以呀,徐大人,真正有风骨的文人,真正知道文人有不堪一面的文人,他们写下的文字,是很难被流传下来的。
即使是难得的佳作,也会因为历代的读书人不喜欢,不爱看,渐渐地隐入尘烟。可悲,可叹啊。”
徐阶苦笑道:“你既已占足了上风,就该保住胜利成果,不该再随意轻薄。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我就不信真有佳句佳作,会流传不下来的,读书人也没那么小气!
就像你说的‘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不也流传下来了吗?
你若真能说出几句佳作,而世人皆不知的,方才能证明你说的文人小气!如此,老夫就认输了!”
堂上武官们纷纷暗骂徐附议无耻,你明明已经输得裤衩都掉了,现在居然还想败中求胜,给认输加上限制条件!
须知再冷门的诗词,只要是萧风听到过的,世上读书人总会听过见过,堂上这许多文官,哪个不是饱学之士?
只要有人知道,就不能证明文人小气,因为骂自己的诗文能流传下来。这简直太无耻了。
这就像一个恶人站在法庭上,说要求全世界发言,只要有一个人说自己是好人,那自己就是好人,这不扯淡吗?
后堂的嘉靖也觉得徐阶有点强词夺理了,忍不住皱皱眉头:“徐阶此举,有失首辅风度。”
萧风淡然一笑:“好,徐大人,你听着。‘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你听过吗?”
徐阶一愣,他情知此时没法硬着头皮说谎,因为萧风背诵的不是全诗,他若说听过,萧风要求他说出全诗,说出作者,他就完了。
徐阶求助地看向台下的文官们,文官们也无奈地看向他,没听过,就是没听过,但这诗写的是真好啊!
萧风笑了笑:“请问徐大人,听过吗?”
徐阶咬咬牙:“没有。”
萧风看着他:“算是佳作吗?”
徐阶同样没法否认,否则人们怀疑的就不仅仅是他的度量了,连学识水平也会一起怀疑。
“算是佳作。”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徐大人听过吗?算是佳作吗?”
“没有。还……还行吧。”
“徐大人,其实还有一首诗呢,比这些骂得都狠,我是真不太敢念,怕你受不了啊。”
徐阶心说你屁都放了一半儿了,我还能说怕臭吗?当下也躺平了。
“萧大人尽管念好了,我说过,读书人没那么小气。”
萧风笑了笑:“历朝历代的读书人都以竹子为榜样,认为竹子乃君子之像,不知徐大人以为如何?”
徐阶点点头:“竹乃草中君子,四季常青,虚心有节,正是我辈读书人之象征!”
萧风笑道:“有个读书人,写了一首诗,当然,这首诗也被广大的读书人给自动抛弃了。
这首诗就叫‘嘲竹’
竹似伪君子,外坚中却空。
成群能蔽日,独立不禁风。
根细善钻穴,腰柔贯鞠躬。
文人多爱此,声气息相同。”
徐大人,这首诗你听过吗?可算得佳作?”
徐阶面如死灰,缓缓摇头:“你既能找出这许多,老夫认输便是,却也不用往下再说了。”
(这些诗句有明,有清,但都在嘉靖朝之后,最后一首《嘲竹》,更是晚到了民国时期,徐阶自然不知。)
见徐阶认输,堂下文官们一片叹息声。一次辩论虽然不能改变太多,但却能改变朝堂的风气,和万岁的态度。
这场文武之争,徐阶精心准备了许久,连刚考上进士的儿子都搭进去了,最后还是没能获胜,心情沮丧可想而知。
徐阶抬起头来,看着萧风,神情中的深沉、内敛、虚假都已隐去,剩下的是一个大明首辅,对朝局真正的关心。
“萧大人,虽然我说不过你,可我真心希望萧大人能明白,武将不可掌控朝堂,此为祸乱之源啊!”
萧风深吸了一口气,既然徐阶放下伪装,坦诚以对,他也不再嬉皮笑脸,而是认真地看着徐阶。
“我从未想让武将掌控朝堂,但也不想让大明重蹈宋朝的覆辙。
文武之道,需要相辅相成,阴阳调和,虚实互补。既不能文强武弱,也不该武强文弱。”
徐阶苦笑道:“这何其难也。”
萧风淡淡道:“自然是难的。万岁难,首辅难,百官也难。但再难也要做。
而且官员别总觉得自己起早上朝,熬夜工作就是辛苦了,百姓起早贪黑的种地、打铁、纺织,哪个不难?
那么高的片酬……俸禄,那么大的威严,要是不用一点辛苦就能得到,世上还有天理吗?”
徐阶点点头,拱手,认认真真的向萧风行了个礼,萧风也规规矩矩地还了礼。
“但愿萧大人心口如一,如今朝廷武将皆对大人归心,还望大人真的能平衡好文武之道,莫对文官有所偏见。
萧大人文采不凡,不用古人,就是萧大人自己今后给武将们写一首诗,也能流传千古。”
萧风笑道:“我对文官能有什么偏见?我父亲是武官,我岳丈却是文官。我是读书出身,却又四处领兵打仗。
我的武将朋友很多,但文官朋友也不少。万岁心中对文武都是一视同仁的,我跟着万岁修道,这点事儿都不懂吗?”
嘉靖连连点头,没错没错,朕对文武一向是一视同仁的。比如说……比如说……呸,朕说是就是,还需要给你们举例子吗?
萧风轻轻拍了一下惊堂木:“此事就此结案吧。本是文进士寻衅滋事,发展为双方互殴。
如今主动寻衅者已被本官免去进士身份,惩罚不可谓不重。但愿各位以此为戒。
将来授官之后,勠力同心,为朝廷效力,为百姓造福,方不负各位三更灯火,闻鸡起舞的辛苦!”
百姓们十分满意地欢呼起来,萧大人说话太好听了。文进士们低着头,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那个武状元文质激动的看着萧风,看来以后武将会更受重视了,自己赶上好时候了!
“萧大人!你刚才也说过,笔杆子在文人手里,我们武夫只知浴血奋战,吟诗弄词不在行。
徐首辅刚才说了,萧大人文武全才,今日为我等武人主持公道,就请大人为武人写首诗吧,让我们也有的说。”
一众武进士,乃至几个武官也跟着嚷嚷起来,武人性子直爽,都觉得如今萧风是娘家人,一心表达亲热之情。
徐阶的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他刚才对萧风诚恳认输是没错,希望萧风顾全大局也没错,但不代表他就不能暗地里下个绊子。
他强调朝廷武将对萧风归心,又故意说萧风就能给武将们写诗,就是要让武将们把认同感再涨起来一点,最好能表现出来。
君王最忌讳臣子专权,而臣子专权中,又最忌讳武将专权。只要嘉靖能意识到,萧风在武将中的威望越来越高,他自然就会出手制衡。
到时候萧风越是支持武将,嘉靖就越会偏向文臣,这种对抗多了,时间长了,自然也就会对萧风产生意见,意见多了,就会变成不满。
千万别小看这个细微的变化,意见属于就事论事的阶段,是理智的;而不满是对一个人的,是感情的。
当你对一个人从意见转变为不满后,你就会开始对人不对事了。你会觉得这个人连呼吸都是错的。
严嵩最聪明的一点,就是始终能把嘉靖的意见控制在意见的阶段,而不会变成不满,这一点徐阶最清楚。
后堂的嘉靖听着武将们的欢呼声,起哄声,面色平静如水,似乎一点都不受影响。黄锦和陆炳却不由自主地对视了一眼。
萧风看着武将们兴奋的情绪,和文官们失落的目光,心如明镜,徐附议这是把自己放在火炉上了。
自己不写,武将失望,自己写了,文官沮丧。都违背了自己说的文武并重,阴阳调和的态度。
而不管自己写或不写,自己今天为了拨乱反正,偏向武将太过明显,师兄在后堂未必一点想法都没有。
萧风沉吟之间,武将中最有文化的丁汝夔也已经想到了这一点,他一心为萧风解围,赶紧发表言论。
“其实各位也不必一定让萧大人写,武将中也不是都没有文采啊?比如岳武穆,一首《满江红》,流传千古!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何等的气势,何等的文采,足以为我辈武将楷模!”
萧风的眉毛猛地跳了一下,我能想不到岳飞吗?为何没说这句话,因为这里面有坑啊,丁大人啊,你这是帮倒忙啊!
徐阶失望地叹了口气,这个坑是他精心设计的。武将写诗词,所有人第一反应就是岳飞啊。这个坑他本来是希望萧风跳的呀!
这么完美的陷阱,萧风没掉进去,却掉进去个丁汝夔!感觉就像徐阶好不容易挖个大坑准备抓野猪,结果却被一只兔子踩中了!
没办法,兔子也是肉,徐阶打起精神,微笑着一只眼睛看着丁汝夔,一只眼睛看着萧风的反应。(请大家不要尝试模仿这个高难度动作,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哦,不错,丁大人言之有理,想来丁大人念念不忘岳武穆的生平和志向,佩服,佩服。”
丁汝夔一愣,他并不是蠢货,刚才是急于帮萧风解围,蹦得太高,此时冷静下来,忽然一身冷汗。
岳飞是什么生平?战功赫赫,却被权臣奸相秦桧所害,屈死风波亭。
严嵩才下岗几天?他在时你确实差点当了背锅的替死鬼,所以你在影射谁呢?
你影射严嵩是秦桧也不要紧,反正严嵩已经回老家等死了,也没法咬你一口,可秦桧的背后又是谁呢?
岳飞又是什么志向?‘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啥意思?大明朝比起开国之时,是丢了河套,丢了乌斯藏,丢了蒙古部分地区。
你是嘲讽嘉靖没有心肝,没有魄力,不知道往回收复旧山河吗?还是你想得更多,想要‘朝天阙’?
岳飞死就死在这三个字上!他想迎回徽钦二帝,那趁乱捡了便宜登基的宋高宗怎么办?他不杀你杀谁?
问题是,嘉靖的皇位也不是正常得来的啊!他也是捡了便宜登上的宝座啊!你他妈的想干什么?
就在丁汝夔张口结舌,不知该说什么好时,萧风长叹一声。
“丁大人所言,至情至性。身为武将,精忠报国,有死而已。这种精神是值得我们传承的。
岳飞未遇明主,尚且能精忠报国,我们幸逢圣君,若还不能为国尽忠,只知惜身惜命,争权夺利,勾心斗角,那还能算是个人吗?”
徐阶一愣,老脸顿时憋得通红,丁汝夔松了一口气,赶紧抓住萧风递过来的救命稻草,大声表态。
“大人所言极是,丁汝夔对天发誓,若有一丝一毫不忠君爱国之心,叫我天打雷劈,全家死光!”
万岁啊,你听听,我都这么说了,你可千万别往深了再想了啊!你要相信我啊!
嘉靖的嘴角微微一挑:“这丁汝夔跟武将们混得久了,果然少了几分心机,多了几分直爽,倒也不错。”
黄锦连连点头:“确实如此,老奴伺候万岁久了,也自觉多了几分道家仙缘呢。只盼将来万岁飞升,老奴能跟着鸡犬升天,继续伺候万岁呢。”
嘉靖莞尔一笑:“你倒会顺杆爬,放心吧,若是朕真有飞升那一日,一定给你一角袍袖拉着,你抓紧了就行。”
陆炳凑趣道:“万岁有两支袍袖呢,能不能让臣也拉上一角,臣也想继续伺候万岁啊!”
嘉靖一愣,这才想起忘了陆炳,点头微笑,心里却颇有些为难,觉得自己有点不好取舍了。
虽然朕有两条胳膊,自然也就有两个袖子,可你们不知道,朕飞升时的姿势,极有可能要用一只手拉着师弟的袍袖。
所以……你们俩,朕带谁呢?这还真是挺不好选的,简直就是掉河里先救谁的翻版啊……
萧风一句话化解了丁汝夔的危机后,丁汝夔是一个字都不敢说了,可剩下那些文化水平比较低的武官和武进士们,压根不知道丁大人从鬼门关前兜了一圈风。
他们仍然眼巴巴的在盼着萧大人帮他们争脸呢,所以萧风虽然保住了水晶,但徐阶还在继续啃塔呢,不能不理会。
“既然如此,我就写一首,以纪念今日和徐大人父子的友好交流。我的水平自然与岳武穆,辛稼轩相去甚远,唯心可取。”
众人都闭上嘴,抬头看着萧风。徐阶也在等待着,你要给武将写诗撑腰,想不得罪文官是不可能的。
所以今天老夫虽然惨败,但你也别想全胜。咱们交手的日子,还在后面呢……
“世人自古笑儒酸,武多壮烈文多安。”
妈的,来了呀!徐阶兴奋得差点跳起来,这开头的两句就奠定了全诗的基调,你他妈的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啊!
文官和文进士们都失望至极的看着萧风,满脸的不可思议。大人啊,你就算偏向武将,也不该如此当面羞辱我们吧。
武将们则满意至极,裂开嘴笑得前仰后合的,就差给萧风刷大火箭了,一个个竖起大拇指疯狂点赞。
“书生袍袖少血色,将军铁甲多霜寒。”
没错没错,武将们点头犹如鸡啄米。你们他妈的一个个酸儒,被人家打到城墙底下,还不要脸的说抢走的都算赏赐给他们的。
是谁,浴血奋战,是谁,铁马金戈?是大明第一猛将,仇鸾仇大将军!加上萧大人的好兄弟戚继光!
文官们垂头丧气,简直不愿意再往下听了,有人小声嘟囔着:“胡宗宪可是文官!他也在呢!”
“一叹零丁千古叹,百年崖山复江山。”
嗯?恩恩?怎么忽然变道了?这弯压的,膝盖都碰地面了吧?文官们纷纷抬起头,看向萧风。
这是在说文天祥啊,这是在说陆秀夫啊!这都是文官的楷模啊,这都是读书人的风骨啊!
零丁一叹,千古流传。崖山百年,光复河山!这些文人没有白死,他们的精神一直带领人们在黑暗中前行!
武将们反应慢点,还在咧着嘴笑,笑了一会儿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当时攻打崖山的,可是大宋投降的武将啊……
这么看来,文人的骨头也不比武将软,这东西得分人,不能一概而论……
“不见千年丹青史,立笔如峰可擎天!”
文武官员,文武进士都沉默了,唯有百姓欢呼雀跃。文武谁占上风,他们并不关心。
他们只知道,他们想要清官,他们想不被人抢掠屠杀。他们希望文臣武将,都好好的当官,好好的做人……
萧风一拍惊堂木,站起身来,大步离开顺天府,百官和百姓自动的让出一条路来,目送萧风飘然离去。
“退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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