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王府只是个缩影,这几天,白莲教细作四出,深入各地亲王、郡王府邸,密谋其事。
而朝廷好像毫不知情,圣旨一天数道地发往各地。
实话实说,找王爷们的错处,根本就不用费劲,随便从那堆案牍里一抓一大把。
这些王爷被朱元璋的***保护伞保护得太久了,已经形成了思维模式——只要老子不造反,愿意咋折腾咋折腾!
因此王爷宗室们所犯的罪过,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们做不到的。伊王不过是动静搞得大,还有很多蔫坏的呢。
今天的精舍里,没有严嵩,只有萧风和老三样。倒不是嘉靖信不过严嵩,而是他很忙。
萧风动动嘴皮子,打赢了宗室之议的辩论赛,剩下具体实施的事儿,都甩给内阁处理了。
严嵩对此很不满,但萧风在朝堂上的职务是江南总督兼大理寺少卿,这俩职务跟宗室法规的修改都完全不沾边。
这感觉就像,萧风捅了马蜂窝,但严嵩却刚好在马蜂窝下面蹲坑,想跑都跑不了。
「师弟,对诸王宗室的贬斥圣旨,已经发出去二十多道了,这些王爷宗室中,会有狗急跳墙的吗?
此时外面还不稳定,内部之事,当有万全的准备,以防抱薪救火啊。」
萧风指了指书案上的纸笔,嘉靖会意,这事儿只能他亲自测,毕竟这些宗室王爷都是他的血亲,大明也是他的大明。
拿过黄锦递过来的笔,嘉靖微一沉吟,写下一个「乱」字。(乱的繁体字)
「朕要测,谁敢犯上作乱,乱朕大明国运!」
萧风拿起字来,缓缓踱步,聚精会神的看着嘉靖的这个「乱」字。
陆炳紧紧地盯着他,因为他一旦测出来具体目标,他立刻就要让锦衣卫抓紧核实。
这段时间锦衣卫要同时盯着这么多受处罚的王爷宗室,人手确实紧张得要命。
「‘乱字上‘爫下‘肉,有‘乳之形,‘乳有两层含义,一是血缘亲近之人,这造反之人应该是个亲王。
二是女性,这个亲王所犯罪过,一定与女性密切相关。这一点,看看处罚的人中,哪个这方面的罪最大就行。
‘乱有‘yin之意,故此两者皆用‘爫为头,‘yin下为‘王,左侧为‘氵,此王名号或封地中,当有‘氵之形。」
嘉靖把目光看向陆炳,陆炳把这些日子被下旨处罚的王爷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点头道。
「万岁,受罚诸王或多或少,在女人身上都有罪行,但最严重的,当属伊王。
伊王封地为洛阳,也符合‘氵之意。除此之外,同时满足这两点的,没有了。」
嘉靖点点头:「倒是不意外,他的祖宗,第一任伊王就被成祖赐谥号为伊厉王,可见其荒唐狠毒。
陆炳,让锦衣卫暗中调动人马,配合当地知府,若伊王有异动,当即剿灭,以儆效尤!」
萧风却默然不语,依旧盯着那个字在看,嘉靖心里一动,看着萧风,也不出声打扰,直到萧风缓缓开口。
「万岁所问,谁敢犯上作乱。并未指定问哪个王爷宗室敢犯上作乱。因此,这个字还能多看出一些东西来。
‘乱字,‘爫下‘肉,乃以手抓肉之形,右侧为‘匕之形。
以手抓肉,而以刀割,此乃游牧民族的风俗。
此次作乱,不只是伊王一处,还有游牧之人参与!」
嘉靖一惊:「是鞑靼人吗?俺答汗,他敢背信弃义?」
萧风沉吟片刻:「此字只能看出这些来,想来眼下能对大明用兵的游牧民族,除了鞑靼人,就是女真人,二者必居其一。
万岁可下旨意,京师外大营兵马操练戒备,随时准备增援辽东。我去趟大同,见俺答汗一面,若有异心,当震慑之。」
嘉靖思索片刻:「陆炳,你去将兵部尚书丁汝夔叫来议事。」
丁汝夔很少被皇帝单独找来开小会,心中不免有些忐忑。听完萧风的叙述后,他点头表示赞同,但也提出了问题。
「萧大人的建议是不错的,只是京师重地,人马不宜过多调动,当以河北、山东等地的兵马调动为主。
只是河北、山东等地,亦有倭寇海盗出没,若是人马空虚,这些倭寇海盗消息灵通,难免会乘虚而入。」
这就是嘉靖朝的现实情况,四面漏风,谁都想咬一口。嘉靖皱着眉头,心里十分不爽。
「师兄,我有个伏笔,此时可用。只是师兄要信得过我才行。」
嘉靖很不高兴地睁开眼睛:「此话就该掌嘴,我何时信不过你了?说吧。」
萧风心说你也就是从今年开始信我的,之前还不是几次三番的试探我,但他表面上肯定是十分羞愧的表情,脸都红了。
「师兄教训的时,师弟格局小了。我在巡视沿海之时,在福建与汪直曾见过一面。
此人海上枭雄,名不虚传。然汪直并无谋逆之想,他出海多年,骨子里仍是大明子民,家人也都在我大明。
汪直请我代为上奏,恳求朝廷能给他个名分,他愿意为朝廷效劳,协助朝廷消除海盗倭寇之患。
师兄,此时正是用人之际,大明四面环敌,白莲教暗流涌动,苗疆态度暧昧不明。
启用汪直,不过一纸诏书而已,即可让沿海压力骤减。师兄要改稻为桑,广开商路,海路是不能不通的。」
嘉靖沉吟道:「此事你之前倒是提过。只是海禁乃是前朝国策,海盗倭寇与大明为敌日久,不是说放开就能放开的。
陆炳,你去把严嵩找来议事。」
「万岁,此举万万不可!」
严嵩脚还没站稳,晃荡着身子就发言了,生怕晚一步嘉靖就答应了,那就不好办了。
嘉靖面色平淡:「为何不可?」
「万岁,沿海多刁顽暴力之徒,勾结倭寇,对抗官府。更有白莲教等叛逆从中勾连。
海禁如此严厉,尚且难以隔绝,若是放开海禁,岂不是开门揖盗?」
萧风摇摇头:「首辅大人,自古道堵不如疏。黄河九曲,堰塞为灾,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沿海为何多盗贼?沿海之地,遍地海泥滩涂,耕种不得,唯有捕鱼经商以为活路。
现在活路被断,顺从之人,则背井离乡,迁往内地;强横之人,难免沦为海盗,私下贸易。」
严嵩冷笑道:「叛逆就是叛逆,难道萧大人是想说,朝廷***了吗?」
屋里所有人都是眼皮一跳,严嵩果然是老辣,几句话就给萧风挖了个大坑啊。
要知道在封建社会,所有统治者最恨的一句话就是「***」。你反了就是反贼,别他妈地跟我说你为什么反。
哪怕你是被逼反的,也是你的错!朝廷逼了那么多人,怎么他们都不反,就你反了呢?可见还是你的问题!
萧风笑了笑:「严首辅,他们就是反贼,就像《水浒传》里写的
梁山那帮人,没什么冤枉他们的。
所谓***,都是叛逆们给自己找的借口而已,不足为凭。」
想给老子挖坑,你还早着呢,我又不是海瑞,跟你杠这种事干什么呢?
萧风冲嘉靖讨好的笑了笑,嘉靖点点头,表示师弟很懂事。
严嵩想不到萧风这么简单就认输了,感觉自己酝酿许久的一记重拳直接打空了,很是恼火。
「那么萧大人是承认海禁不需要开了?」
萧风摇摇头:「严首辅刚才说沿海多刁顽暴力之徒,萧风不解,为何会如此呢?」
严嵩想不到萧风会揪着这句话不放,他微一沉吟,就有点头疼了,知道自己这句话说得有点随意了,但也不能不有所解释。
「自古穷山恶水出刁民,沿海一带,确实是耕种困难,物资匮乏。」
萧风摇摇头:「要论穷山恶水,云贵之地,青海、藏区之地,耕种也难。
四川乃天府之国,却是历朝历代造反最多的,民有俗语: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治蜀后治。
山东和这些地方相比,更是人杰地灵,鱼米之乡。但坑灰未冷山东乱,水泊梁山天下闻,却又是为何?」
严嵩咬咬牙,又想了个理由:「沿海之地与外来的倭寇、红毛蛮夷等接触频繁。近墨者黑,自然就刁顽了。」
萧风摇摇头:「四夷馆、主客司等地,每日迎来送往皆为各地蛮夷,接触何止频繁,难道这些官员都变得刁顽凶悍了?」
严嵩大怒:「你这是强词夺理!四夷馆、主客司的人都是朝廷官员,读圣贤书出身的,岂能和沿海愚民相提并论?」
萧风诧异道:「可四夷馆和主客司里还有很多杂役啊,他们又不是朝廷官员,又没读过圣贤书,难道都变得刁顽凶悍了?
那可不好,这些朝廷机构里,怎么能用这些刁顽凶悍之人呢?以后是否该安排些聋子、哑巴、瞎子进去,避免近墨者黑啊?」
严嵩气的浑身发抖:「你……你胡搅蛮缠,京师之地,岂能与沿海相比?王者之气在京,蛮夷之气自然被压制!」
这话说得精彩,不但陆炳、黄锦、丁汝夔暗自赞叹老女干巨猾,连嘉靖也微眯着眼睛,表示十分受用。
萧风惊讶的瞪大了眼睛:「严首辅?你是在说万岁的王者之气,出不了京城吗?
京城之内,万岁的王者之气压住了蛮夷之气,出了京城,万岁的王者之气就变淡了?」
靠啊!这是什么诛心之语啊!历朝历代的皇帝,最怕的是什么?
被权臣架空,被朝廷封锁,政令不出京城!
到了这一步,皇帝就变成了傀儡,甚至连废立之事都会完全由权臣掌控!真实案例,史书不绝于耳!
嘉靖受用的神态一下变得有些僵硬了,他微微睁开眼睛,看向老朋友。
你几个意思?萧风不说我都没听出来!
严嵩现在不止发抖,扎煞着两手,都想扑上去对萧风动手了。好在他还很冷静,知道动武自己绝不是萧风的对手。
「你诬陷老夫,你这恶毒之徒!老夫不是那个意思!老夫是说,这个这个……」
严嵩正在绞尽脑汁,想一个合适的解释,萧风忽然接话。
「其实首辅大人是想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万岁的王者之气从京城到沿海,并无差别。
所差者不过是我们这些为臣子的,对不同地方的辅佐治理不同罢了。」
严嵩就像在水里扑腾的人,忽然抓住一根绳子,根本顾不上看绳子是谁扔过来的,忙不迭地一把抓住。
「对对对对对,我就是这个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
萧风点点头:「所以,朝廷对沿海地区关心不够,政策与京城相差甚远,才是造成沿海地区人多刁蛮的原因啊。」
严嵩此时不得不顺着萧风的话说,以便离刚才的大坑更远一些:「没错,就是如此。」
萧风笑了笑:「刚才说道《水浒传》,我知道首辅大人学富五车,这书最后的结局如何了?」
严嵩心里一沉,他终于明白萧风什么意思了。但水浒传此时已流传甚广,他就是编造结局也没啥意义。
「最后……梁山众人被朝廷招安了。」
萧风连连点头:「不错不错,不但被招安了,还替朝廷东征西讨,征方腊,打大辽,立下赫赫战功。
今汪直犹如宋江,虽身为海盗,有叛逆之嫌,然心怀大明,仰慕王化,期盼朝廷招安,岂可置之不理?」
众人一片沉默,每个人心里都在想着心事,严嵩忽然阴险地加了一句。
「萧大人,宋江最后是被宋徽宗赐御酒毒杀了的,你是在暗示万岁也会鸟尽弓藏吗?」
众人倒是都没想到这一点,顿时都是一愣,看向萧风。
萧风淡然一笑:「宋徽宗何尝想毒死宋江,都是女干臣暗中做了手脚。所以女干臣当道,大义不兴啊。看书菈
想当初宋江想要被招安,也是女干臣从中阻挠。对了,首辅大人,你是极力反对招安汪直吗?」
严嵩牙都要咬碎了,***的这么问话,还能不能有朋友了?
「万岁,汪直其势甚大,非宋江可比,万岁还需三思才是啊。」
萧风哦了一声:「首辅大人的意思是,如果当初宋江不止占了一个梁山泊,而是占了整个山东,朝廷就不应该招安了?
既然如此,苗疆占着十万大山,横跨数省,来向朝廷表态效忠,首辅大人也一定是反对的了?
女真人占据东北之地,纵横千里,要臣服于朝廷,首辅大人也是一定要坚决出兵,一举剿灭的了?
俺答汗占着大片草原,横贯大明东西,他若愿为朝廷藩属,首辅大人一定也是要领兵出征,犁庭扫穴的了?」
严嵩咬着牙,觉得萧风说的都是屁话,但又都是很难反驳的屁话,这人怎么这么多有道理的屁话呢?
嘉靖终于开口了,他一贯的方案就是,让众人充分讨论,充分争执,最好能激烈的打一架,最后他才能拿出最睿智最英明的意见来。
「萧风言之有理,严嵩顾虑也不无道理。沿海之地,也是大明疆土,沿海之民,也是大明子民,不可轻忽。
萧风可着手招抚汪直事宜,但汪直要对过往罪行上书谢罪,以期将功赎罪。
嗯,就封他为巡海将军吧,正三品,其下官兵,汪直可按编制上表请封。
朝廷不给粮饷,扫平的海盗倭寇所获,其半上缴朝廷。」
这条件其实挺苛刻的,不过萧风知道,汪直不会在乎。
别说打海盗倭寇,还分给一半的好处,就是全都上缴朝廷,汪直也愿意。
汪直是做大生意的,是要从长久的海运生意中赚大钱的,根本看不上其他海盗倭寇手里的仨瓜俩枣。
所以,在严嵩不甘心的目光中,萧风拱手微笑。
「师兄英明,此一举,海患当无忧。胡宗宪和俞大猷全力剿灭岸上倭寇,内外夹击,倭寇当可暂时平息。
丁尚书也可以将内地军队,调往山海关,以防万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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