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长得白,素净,嘴唇干得起皮,上唇竖着几道细小的血缝,咧嘴时会牵扯血色发暗的伤处。她的右脸颧骨到下巴多了一道疤,利器划伤的,长好的粉肉照出火焰跳动的亮光,倒像隔开雾气看水中的剑影。
那双眼睛拥有西北域的风情,眉宇漆木点染,双眸暗如浓墨,打量一番,只有眼白的血丝和眼角的肉挂着些许颜色,与上唇鲜血相互映衬,这才有了几分生机。
江依凑上前去,学着营帐外的军卫,指腹并排,贴在她脸侧拍了两下,逗狗一样。庄稼人拍瓜看看熟不熟生不生,也要用手掌贴上去。那张脸上显露出的慌乱神色逐渐归于沉静,她弯下唇角,眨着眼睛将颈子垂下,宛如一只面对屠刀束手就擒的白鹅。
“原来坊间传闻,就是你啊。”两人进了一间空帐,帐内密不透风,炉火烧得极旺。
但凡是个陌生面孔,江依都不会如此时此刻怒气难消,“旧相识,我怎么没猜着,还以为是哪位好佳人天生丽质,借着俊俏容颜偷人家的名号做些……为旁人所不齿之事,险些做出了名堂。”
江依来回打量,对着那双缠了布的手细细端详起来,“怎么冻成这样?”
入冬干燥,水冷风烈,难免冻伤。墨书文把手一缩,垂着胳膊蜷进袖口。
江依见她一脸漠然,不解发问:“你不认得我?”
墨书文揉了揉眼睛,小声道:“夜里太暗,方才看不清明。”
“第一次见是在京郊一个岔道的茶摊上,要是没记错,你还来过我家送过索唤。不止一次吧。”
墨书文点点头,道:“嗯,没忘。”
“好,你做什么我不干涉,我只问你,为什么要提柳书文的名字?”
墨书文坚决否认:“从来没有,我原本就叫书文,没说过这种话。”
“哦,这样。”江依连忙点头,“那旁人呢,他们给你冠姓,可曾反驳过?”
“没有,我只是……”墨书文不知该如何辩驳,快速眨动眼睛,竖起三根手指,“我可以立誓,是受人蒙骗,不曾逾矩,没干过任何出格的事。”
江依耐心耗尽,这里的空气让她的鼻腔很难受,“把不相干的人名安在你的脸上就已经很出格了!”
入夜气温骤降,外面寒风呼啸,墨书文正低着头,江依在帐中无奈地踱来踱去。
“此事关乎大人清誉,你做事未免太没分寸。卖笑,让人踩着下马,就算有人明白你的苦处,那她,她的声誉,她家女眷,同乡同门我,又算什么,又是什么?你怎么理直气壮,怎么能心安?披着张人皮,以为能得什么好名声吗?这样自轻自贱,旁人知道了……不说旁的,你妹妹知道了又该作何感想。”
墨书文也明白误会太大,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犹豫开口:“小人有办法或能补救一二,大人要是愿意,可以带我回京,我自行请罪,我去跟他们讲清楚。”
“不用这么麻烦,你要愿意放她一马,赶紧换个花名才是正事。”
墨书文十分执拗,别的都行,就这事不肯点头:“原本就叫这个,我不改。”
江依长叹一声,用食指骨节敲打着木桌,上面架着的一堆瓶瓶罐罐互相撞着作响。尖锐刺耳,听得墨书文心里发毛。
墨书文表情痛苦,夹杂着几分委屈,好像被人冤枉了,又找不出证据反驳,无能为力,双手去抓自己的头发,“我不明白,我只是作陪,最多喝酒而已……”
江大人眼前一亮,被点醒了,转过身,对着墨书文的眼睛森然一笑,反问道:“你,不是不能喝酒吗?”
江依气极,预感肺火就要一把烧上脑袋顶了,“我记性很好,你敢耍我。”
墨书文没什么底气,只道:“现在可以喝一些了。”
江依起身走到她身后,掀开厚重的帘布同门口守卫交代了几句话。
墨书文立时慌了,慌忙跪下认错,“没骗你,但确实是我有错。江依……”
她伏下上身,一个劲磕头,“我拿性命起誓!真的没有,你得信我!”
话音刚落,她很快就后悔了,不能这么说,倘若真死了就说不清了。
江依揉揉眉骨。
墨书文还在求饶:“我知你我往日不再,难有回旋余地,但情分……总是有的,一分二分总是有的!我认错,以后绝不再犯。”
“我还知道!”墨书文又连磕了两个头。额头红了一片,身子一晃,心中灵光一闪,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于是磕磕绊绊的,继续把这句话补齐,“你爱重柳仰,不会忍心让她知道的。”
江依视线下移,眼前这个女人,好恶心的神态,分明咧着嘴笑却比哭还难看的一张脸,上面刻印着畸形的讨好,这个表情她见过一次。
少时出游在桥头看到一位老人卖伞,她心善,禁不住劝说,掏钱买了两把,还多给了一些,真到用的时候发觉是次品,顶上油墨不匀,伞柄也都是腐坏的破旧竹木。
那时的她被人拽着衣袖苦苦乞求,迎面凑上来的也是一样的神情。
江依胃中翻滚,恶心得要吐了,下意识向后退开。上次这么恶心是墨书文未经准许在她书房支了片摊子吃饭。许是等久了,没指示的事不敢做,书案大,半开的屋子,不设窗,屏风挡着,抱着饭碗吃了点。
“你以为呢?能传到我耳朵里,沸沸扬扬,至于别人,八成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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