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青宁哼了一声,打断他道:“你是看不上这里吧?那你自己走吧。”
说句实话,这地方阴森森的,处处磷火闪耀,比之坟场更有一番“风味”。裴明淮哪里是看不看得上的问题,看那倒挂着的蝙蝠一双小红眼盯着自己看,哪里愿意耽下去。但既然祝青宁都这么说了,也只得苦笑,道:“好,好,听你的。”
平原王府本来甚大,原本是永昌王的宅第,是以远超本来应有的规格。裴明淮一路跟着祝青宁走过去,遍地枯草,藤蔓丛生,不时地有只不知道什么野物飞奔而过,月光透过树梢洒下来,依稀能看到地上不曾掩埋的白骨。裴明淮心下更觉着疑惑,要在这地方住,这太子也未免太有些特异独行了。
府中的屋舍,倒是大半还好。忽见一桥,下面的水居然还清澈得很,桥旁边一间水榭也还完整,朱红栏杆尚未全然褪色,雕着的忍冬花纹也还清晰。
大约是才下过雨的缘故,居然还算干净。祝青宁站在水阁边上,影子投射在桥下,流动闪烁,半日方道:“唉,我还记得这个地方。但是奇怪得很,我总觉得我是远远望着,想走进来看看,却老是进不来。”
他也不知从哪里拿了坛酒出来,裴明淮看那酒的样子,灰尘积封,放了没十年也有八年了,便问道:“难不成是这府里藏的酒?”
“是啊。”祝青宁道,“别的东西自然没了,酒窖里倒还有几缸酒。”
裴明淮拍碎泥封,顿时酒香四溢,喜道:“这还真是好酒,又放了这么些年。多谢你请我喝酒了。”
“叫你你还嫌弃不肯来呢,觉着这地方不配你裴三公子吧?”祝青宁说道,又笑了笑,说,“哦,我忘了,还没恭喜你呢。”
“你说的是封郡王的事?”裴明淮道,“没什么恭喜不恭喜的,我也不稀罕。只是皇上要封,我推也推不掉。”
他仰头便连着喝了好几口酒,祝青宁见他神情郁郁,微笑道:“你虽是皇亲国戚,终归年轻,能封郡王,实在是少见的事,你怎么反倒不高兴了?”
裴明淮把那缸酒抛给他,笑道:“青宁,你是江湖中人,这些事少听些的好。知道得越多,便越难以脱身。”
祝青宁喝了一口酒,两眼怔怔地望着那水,良久方道:“我是所谓的逆臣之子,那是一辈子都抹不掉的了,更脱不了干系。”
裴明淮想想也是,倒答不出来了,只笑道:“此过养乎?此过欢乎?这等话,想是能想明白,但谁又能那么做了?生死就算能窥破,但若是落在自己至亲至爱之人身上,又怎能等闲视之?”
“说得好。”祝青宁淡淡道,“你若问我本心,我确是愿意快意江湖,能隐逸山林也好。可是,我终归是莫瓌之子,哪里是脱得了身的。即便我无复仇之心,别人也不会如此想。连你明淮都不信,又何况别人?我这条命,早晚难得保住。这一点,我是早知道的,倒也不觉得如何难过。”
他又把酒抛回给了裴明淮,取了那琴,弹将起来。裴明淮听着,弹的还是那一曲《晨露》。
琴声一起,又有几只鸟飞了过来,奇的是那只跑掉的狐狸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跟了过来,一动不动地倒像是在凝神听琴。裴明淮忍不住笑道:“这白狐狸真是成了精的么?我看它倒是听得很入神,比我还懂琴哪。”
祝青宁在凝神抚琴,裴明淮本也没指望他答话。过了半晌,却听见祝青宁的声音,低低地道:“我倒是宁可自己是只修炼成精的狐狸,别的都不必想,只要担心天劫便可。那天劫数百年一回,死便死了,了便了了。而不必做人……明知人生百年,不过朝菌蟪蛄,仍得营营不休。为的却也不是自己,七情所误,不得已而为之……”
裴明淮怔怔听着他说,手里抓着酒坛,酒香扑鼻,却忘了喝。待得祝青宁一曲《晨露》弹完,笑道:“我敬你。”
祝青宁接了酒,裴明淮道:“琴能借我弹弹么?”
“本来便不是我的。”祝青宁笑道,把琴递给了他,又盯了他一眼,“说起来,我的剑现在你处啊,什么时候还我?要有孔周三剑,方能寻得藏金,你单单取了我承影,也没什么用啊。”
裴明淮笑道:“话说如此,就这么还给你,我有些不甘心哪。”
“那我们做个交易吧。我知道藏宝所在,一同前去,如何?”祝青宁笑道。“你得把我的承影给带上。东西嘛,若找到了,一人一半。”
裴明淮问道:“你怎么知道地方?”
祝青宁笑道:“天机不可泄露。”
“不就是那八块琰圭的功劳么,非得要卖个关子?你好歹告诉我地方,不然我怎么去?”裴明淮放了琴在膝上,低头拨弦,笑道,“等过了这几日,我才走得了。”
祝青宁道:“为什么?”
“我老师七十大寿,又是孙子娶亲,我非得去不可,连太子殿下都要去。”裴明淮道,“他是太傅,我们都是他教的,实在是个极端正的人。”
祝青宁道:“可是那位姓沈的太傅?”
“正是。”裴明淮道,“也就几日光景,过了我便去找你,你告诉我去哪里便是。”
祝青宁不再说话,听裴明淮弹的是一曲《长清》,当的是清声净雅,婉而兼质。他眼神也渐渐柔和,最后只化为一声叹息。
月色照水,晚风一拂,那水影波光,便似揉碎了一般。
裴明淮次日清晨走出王府大门的时候,还觉得脑子晕沉沉的,不知道是不是那酒后劲太大,自己又喝得太多。再不就是这宅子本来阴气太重,呆了一晚人也会不舒服?
祝青宁自然早就不见人影,好像从来不曾出现在此处一般。那些蝙蝠啊野狗什么的,天一亮自然也藏了起来,裴明淮一路走出来,连只老鼠都不曾见到。左右四顾,只觉破败不堪,野草荆棘长得路都看不清了,心里更觉诧异,太子居然一心想住这废宅,不说忌讳不忌讳,打理起来恐怕比新建个宅子还费力。
他站在门口,回头一望,此时天还未大亮,天色灰白,一层淡淡雾气笼罩在长草之上,极尽萧瑟。他叹了一口气,正要走出去,却听见马蹄声越来越近,不出片刻,一骑黑马便停在了面前。那马通体乌黑发亮,只有四蹄是雪白的,以黄金相护,极是神骏。马上是个蓝衣少女,发髻一边的簪头垂了一串明珠,每颗珠子都环以金镂,服饰十分华贵。
蓝衣少女见到他,便自马上一跃而下,笑道:“明淮哥哥,你从回了京城就不见人影,我找得你好苦!”
“庆云,你找我做什么?”裴明淮问。这少女正是庆云公主,宜都王穆庆的爱女,娇俏明快,素来得皇帝与清都长公主欢心。若非裴明淮坚辞,庆云早该是他妻子了。
“这还用说,老师的寿辰快了,约你一道去啊!”庆云笑着说,她纵马一阵疾驰,双颊生晕,笑起来便如芙蓉花开一般。裴明淮道:“那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我可没告诉谁去。”
庆云吐了吐舌头,道:“我答应了人家的,不告诉你。”
裴明淮淡淡地道:“不说也猜得到。想来你定然是问的景风吧?哼,景风手下的‘绣衣’,还真是无孔不入。”
庆云听他言语间颇有不悦之意,笑着拉他手臂,道:“明淮哥哥,你别生气,我就是想快点找到你,跟你一道去啊!我若不找景风姊姊,又找谁呢?”
裴明淮冷冷道:“她再有本事,恐怕也找不到自己丈夫吧?”
庆云一怔,放开了他手臂,道:“你怎的说这话?她跟尉端又怎么了?”
裴明淮因为韩琼夜的事深怨尉端,心生芥蒂,只是这话也不能向庆云说出口,又觉着自己的态度实在不怎么样,便一笑道:“人家夫妻俩的事,我们外人,又怎么管得了?也罢,反正都是要去的,我们一道吧。”
庆云听他答应,喜上眉梢,什么都不问了。一翻身上马,道:“已经迟啦,我们路上还得快些儿!若是误了老师的寿辰,就太不敬了!沈家哥哥也要娶亲了,双喜临门,我们可不能误了!”
裴明淮听到“娶亲”二字,不由得朝庆云看了一眼,也不知道皇帝跟清都长公主有没有跟她提自己拒婚的事。但庆云言笑晏晏,毫不忸怩,裴明淮自然也不能拿这事去问她,当下笑道:“我的马拴在附近,去牵了来,咱们就走吧。”
庆云问道:“你不回家了?我好久不见裴伯伯了,本来还想跟你一同去呢。”
“不必了,先去老师那里。”裴明淮道,“我爹也不在意这些虚礼的。”
二人上了马,并肩而行。庆云笑道:“明淮哥哥,景风姊姊也要去,你可别给她脸色看。”
裴明淮笑道:“我哪里敢给她脸色看?她是公主娘娘,我怎敢得罪她?她是跟太子殿下一道的吗?”
“太子殿下是先去了,他向来都是尊师重道之人,又跟沈家哥哥最是亲厚,肯定不会晚到的。景风姊姊素来慢吞吞的,应该还在路上,我这不是为了等你么。”庆云道,“我们几个都蒙老师教导,七十大寿若是不去,那也说不过去。”
她说罢回头朝那宅第看了一眼,道:“太子殿下也真是有意思,偏要这宅子当太子府。咦,明淮哥哥,你又来这里干什么?你难不成也想要这里当你的郡王府?嘻嘻,这闹鬼的宅子,还成了抢手货了!”
裴明淮问道:“闹鬼?”
“是啊,你不知道吗?”庆云笑道,“这宅子实在是太不吉利了,先是永昌王谋反,后来又出了莫瓌这个大大的反贼!听说永昌王死后,府中众人的尸身,个个都被剖腹剜心,五脏不全,这不是闹鬼,又是什么?”
裴明淮又是好笑,又是好气,道:“你还真是会讲故事,讲得这么象模象样,倒像是你亲眼见到的一般!”
庆云却道:“是真的啊,明淮哥哥。这事儿,可传了好些年了,连我都听过了。”
裴明淮一提马缰,道:“哪里来这么多鬼?别胡说了,走罢!”
庆云跟了上来,笑道:“你回来得匆忙,可有替老师预备寿礼?”
“早备下了,连鸣泉的贺礼都备下了。”裴明淮道,“我跟他也多年未见了,不知他娶的是谁家的姑娘?”
庆云奇道:“你不认得?不是吧,明淮哥哥,是长孙浩的女儿啊。”
裴明淮一怔,道:“是长孙一涵?长孙浩不就一个女儿吗?”
“是哪,可惜了他儿子了,死在战场上,本来该是大有作为的一个人。长孙将军自儿子死后,整个人都变啦,日日里在家喝闷酒。”庆云道,“长孙将军虽是武将,却也仰慕儒学,对老师十分敬重,能结这门亲事,可是开心得不行。”
裴明淮皱眉不语,庆云见他神情,便道:“明淮哥哥,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裴明淮抬头看了看天色,这时天色已明,也早将那阴惨惨的宅子抛在了后面。“是有些迟了,我们快些赶路吧!要两日间赶到,还得辛苦点儿了。”
裴明淮和庆云知道沈信住在祁县,却不知道他的宅子并不在县城里面。离县城越来越远,天色愈发暗了,路上已见不着几个行人。庆云越走越是诧异,道:“老师怎么寻了个这么远的地方住?我们这都走到哪里来了?快要进山了吧?”
裴明淮笑道:“老师素来喜静,想必是为这里幽静吧。记得老师说过,他老家的宅子也是在山间的?”
庆云道:“这不叫幽静,叫……”她突然住了口,只见前面忽然亮起了灯火。天色已然全黑,灯火亮处正好是山下面一处凹地,周围一团漆黑,那些灯笼突然亮起,实在是能让人吓一跳。依稀能看出那是一座宅院,这方圆数里之间,大约就只有这一所宅子,此外再无半点灯光。
庆云道:“明淮哥哥,就……就是那里么?我怎么觉得……若是让我住在这里,晚上可得被吓死呢。”
裴明淮其实心里也一般地觉得诧异,只是面上不愿露出来,当下笑道:“谁叫你非赖着我一路,我身边也没个人侍候你。本来么,你就算住在这里,也该是前呼后拥一群人,热闹都来不及呢,又怎会吓死?”
庆云面上仍有惊疑之色,勉强笑道:“这两日既是老师寿辰,又是沈家哥哥娶亲的大好日子,人也不会少吧。”
裴明淮笑道:“我们去了,岂不又多上两个?庆云,你也把你的脾气性子收收,我看老师家里也不见得能如何齐备,你可别撒娇任性,失了礼数。”
庆云听他这么说,笑道:“明淮哥哥,你也把本公主看得忒不识大体了!长公主殿下老夸我呢,说我虽然平时叽叽喳喳的,但只要有正经事情,绝不会丢皇家的脸面的!”
这话连裴明淮也听过,清都长公主的言下之意,自然是:庆云虽说平时活泼了些,但年轻姑娘嘛,没什么不好,要庄重识大体,她也一点儿不差,又是八姓勋贵之首穆氏的嫡女,亲上加亲嘛……每次都听得裴明淮不知道说什么好。
两人一直急驰,到了那庄园门口,只见挂着一块黑底描金的匾牌,上书“厚栋任重”四个字。庆云叫道:“啊,是皇上御赐的。就是这里没错了,明淮哥哥。”
裴明淮翻身下马,正要说话,只听门“吱呀”一声响,有个嘶哑的声音问道:“可是裴三公子和庆云公主?”
“是。”裴明淮道,“路上耽搁了些时候,来得迟了。”
门又打开了些,那人手里拎着一盏灯笼,昏黄的光映在他脸上,庆云一见,险些失声惊呼。那人的半张脸,就像是被一刀劈过,长好的伤痕又像条肉红色的长蚯蚓一样,弯弯曲曲地爬在脸上,连鼻子和嘴的位置都歪到了一边去。裴明淮看了一眼,便移开视线,道:“我们的马放在哪里?”
“老爷正陪着太子殿下,二位可要先去?”那人道,“二位的马,就交给小人了,小人自会安排。”
庆云问道:“你是沈家的管家?”
“正是,小人姓余。”余管家退在一边,让裴明淮和庆云进去,牵了马道,“二位只管朝里面走,那亮着灯的便是正堂。”
裴明淮点头,与庆云一同进去。院中挂了几盏灯笼,都贴着大红的“喜”字,却不知为何,毫无喜庆之意。裴明淮觉着,大约是这宅子里面到处都种着竹子,又下着微雨,碧幽幽的让人心生凄清之意。
只听脚步细碎,一个丫头拎了盏灯笼过来了,朝裴明淮跟庆云福了一福,道:“又有贵客到啦,二位请随我这边走。”
裴明淮看那丫头,肤色微黑,杏眼樱唇,一身粉红衫子,倒也娇俏甜净。庆云笑道:“我们是不是来得最晚的?”
那丫头抬头朝二人看了一眼,微笑道:“太子殿下是到得最早的。我们乡下丫头,也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二位,可不要见怪。”
裴明淮见她说话文雅,条理清楚,不像个普通丫环,便问道:“姑娘怎么称呼?”
“公子抬举了,唤我鸣玉便是。”鸣玉笑道。裴明淮道:“我姓裴,这位是庆云公主。”
鸣玉忽地一怔,脚下也顿了一顿,目光停留在裴明淮脸上,道:“你……你就是裴三公子了?”说完这话,大概也觉得十分唐突,忙低了头道,“我家老爷念了几遍了,说你还不到,鸣玉一时失言,公子勿怪。”
裴明淮微笑道:“姑娘客气了。”
鸣玉拎着灯笼,引二人往正堂而去。裴明淮只听玉器轻响,低头一看,鸣玉腰上丝绦坠着个绯色玉环,玉质晶莹,裴明淮依稀觉得有点眼熟,不由得又多看了两眼。这鸣玉打扮说话,都不像是个丫头。
沈宅虽不大,也有四进院落,还有个花园。裴明淮闻到某种气味,说是臭倒也不是臭,只觉奇怪,便问鸣玉道:“这里可是种了什么异种花木吗?”
鸣玉笑道:“公子鼻子好灵。正是,园中多种伊兰,此花味道古怪,也不是难闻,但也绝对不是香了。”
裴明淮眉头一皱,道:“伊兰?哪一种伊兰?”
“便是佛经里面那一种伊兰。”鸣玉笑道,“公子可小心了,那伊兰有剧毒,花果皆有毒,千万不要去碰。”
庆云奇道:“老师在家里种这剧毒之物,却是为何?”
鸣玉道:“不是老爷种的,是少爷种的。他说伊兰虽是剧毒之物,一样的可以入药。毒性再大,若是用好了,一样可以……”
她陡然停住,不再说话,提着灯笼快步走在前面。裴明淮心里更是疑惑,朝墙那边一望,园子里面花树极多,色呈深红,想来便是那“伊兰”了。
这时一人转过垂花门,大步前来,对二人恭恭敬敬行礼道:“见过公主!”又朝裴明淮笑道,“恭喜三公子了,这下可得改口了!”
裴明淮见那人一脸虬须,身材粗壮,甚是威武,笑道:“是长孙将军啊,该说恭喜的是我。原来一涵是跟沈家结亲,实在是美事一桩。”
庆云笑道:“涵姊姊呢?她住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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