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在一起的三万人散开时,就像一座流泻崩散的沙屋,每一粒沙子都离开了它原本的位置。
但裴液还是在人头攒动中,一眼看到了那花白的头发。
裴液没想到这位长辈竟然真的来到了这里,明明县中事务还很繁忙、明明路途崎岖,裴液当时还劝了他不必麻烦的。
但老人反正是笑呵呵的,见面先抬臂扶住了少年的胳膊,上下看着他,满足地喟叹一声,而后轻轻拍了拍少年的肩膀,
“常伯伯,路又远天又冷,您实在不必过来的。”裴液道。
“这叫什么冷,前几年大雪的时候,腊月里我都跑过一次州城——黄师傅知道的。”常致远把着少年的手腕,两人顺着人流往前走着,“我愿意来看看你。”
这时旁边走过一位官员,笑着插了一句:“常县令身骨一瞧就硬朗,些许山路不碍事的。”
“哈哈。”常致远向人家拱了下手。
但裴液偏过头,眼神却一时怔然。从他的角度看去,入目先是老人半白的头发,虽然理得很端正,但仍可看出一些细末的干枯和蓬乱。前者是被年岁汲走的丰润,后者却是老人力衰、未能系紧压实的明证了。
再往下看,官服因旧而有些细处的歪斜,面上的皱纹也松软可见.以一位六十岁的老人来说,这副样貌仍称得上是挺拔清铄,但与裴液记忆中那剑刃般的硬挺却并不相同了。
对当时遭逢骤变的无知少年来说,在那两天的黑暗深抑里,这道身影曾是他心中最为可靠的主心骨,像铁一样坚硬。此时却发现原来它其实也有许多的松垮和薄弱。
裴液忽然有一种自己又长高了的恍惚,但也可能是老人在巨变和劳累之后,脊背毕竟有了些许的佝偻。
于是这时他想起来,面前这位老人是无亲无子的,而如今,那些相熟共事的好友同侪也不在了,前些天夜雨时,老人孤身躺在床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所以,“我愿意来看看你。”
裴液一时有些难过,往老人身边靠了靠,他知道自己也陪不了老人几天,而且是一去神京,不知还有无复返之日。
常致远并不知裴液在想什么,笑着从怀里掏出一个梨来,青澄澄的,递在他面前:“今年最后的了。”
“.”裴液失笑,接过来,咬了脆甜的一口。
“今日打得真厉害,大人们都夸你呢。”
裴液笑了笑:“其实明日才开始难。”
“八个人里,似乎只有伱一人是四生吧。”
“.不错。”裴液唉声一叹。
“明日能胜几场?”
“嗯那要看抽笺了。”裴液嚼着梨,笑,“十几天前,我想自己三生,估计能进四强。如今四生了,弄不好还是只能四强——高手比当时预料中多多了。”
然后他看了一眼跟在旁边的高大女子:“要是第一场碰上君雪,可能连四强都不行了。”
张君雪猝不及防地抬头,眼神呆呆的。
常致远含笑看了看女子,转回头道:“还是那番言语,你天赋既然高,就不必急于求成,自己安全才是最重要的。”
“嗯。”
“你拿八强,其实已经是奉怀多少年未有之事了。即便全州七县,这届不也只有你们两人进了前八吗。今日下台时,大人们都猜测你与张姑娘明日的表现呢。”
裴液哈哈一笑:“那就瞧瞧我明天能打出什么名次吧。”
他转头去看女子,但张君雪却正看着另外一边,表情有些怔然。
裴液顺着看去,见是一些大多身材高大的负刀之人立在街边,正是那些同来参比的张家人,但如今他们之中,已只有张君雪仍在场上了。
此时他们也面色不一地看来,似乎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
前两天裴液和女子坐在擂下闲聊时,是见过她的这些同族的。
个子最高的是三哥哥,他的话总是最多;另一边坐着擦刀的是他们这辈的大哥,小时候带着他们玩得最疯,现在学会了在人多的时候装正经;最矮小的那个是小姐姐,就是带队来的那位三伯家的,以前和姐姐关系最好.
女子在这样一个个清楚地介绍这些兄姐的时候,是坐在离他们十丈之外,远远地看着他们笑谈打闹、互相抱怨自己遇到的对手。
而她的脸上是一种松弛的安静。
等到散擂的时候,张君雪就走过去沉默地跟在他们后面,那些看见她的就略微点一下头,也没有更多的话。
但此时却不同了。
女子毫无疑问是现在这七八道目光的中心,生硬和尴尬还是能清晰地看出来,但大家面上总的还是想要露出一个微笑。
一位五生,在正常年月里能够稳稳地坐四望一,何况女子只有二十出头,在张家也算得上的是十年难遇。
纵然有矛盾龃龉,但正如张父之“事夫誓拟同生死”,近一年来,张家也并未因县中议论将他们这一支除名。同族依然是同族,看台上也是坐在一起的,此时张君雪以五生进入八强,张家于情于理,应当为她所贺。
只是正如张君雪的怔然,那边几人显然也有些犹豫。
裴液立刻意识到这是破冰的机会,他轻轻牵了下张君雪的胳膊,女子有些呆怔地望过来。裴液示意她过去,但女子的身体只是僵硬不动。
裴液正要先和那边打个招呼,但一回头,却见已有一人走了过来。
正是张君雪所言的那位大哥,张君雁。
“常大人,裴少侠,久仰幸会。”男子先一拱手打过招呼,若这正经是装的,那确实装得无漏无痕,他看向一旁的女子,温和笑道:“君雪,好快的进境。”
“.嗯。”
“四叔四婶呢,今晚还在外面吃吗,不如回住处一起?”
“.爹娘在前面等着。”张君雪回答了前半句话,“.”
“行,那君雪你回去吧,”裴液轻推了她一把,对着男子笑道,“我本来说先和君雪聊两句再放她回去的。”
“好。”张君雁笑着一拱手。
然后他看着来到身边的张君雪,不知脑子怎么搭错根弦,忽然来了一句:“裴少侠是不是该叫我们姐姐。”
“.”
“.”
“哈哈。”男子僵硬地摸摸头,绷住面色,“开个玩笑,那个,祝裴少侠明日武运亨通。”
“.多谢。”
裴液现在相信他确实是假装正经了。
裴液看着两人走回去,确实没有遭到冷遇。无论以前关系如何,大家都努力显得自然,带着淡淡的微笑,投以和煦的目光,想要表达善意又控制着不过于热情。
前日观柳楼下遇到的那两位张家长辈也立在其中,这两人的表情倒是自然许多,面上都带着真诚的喜意,一个指着观柳楼说着什么,另一个则压下他的臂膊,示意了下张君雪,似乎是说现在并非宴饮之时,耽误女子明天的准备。
张君雪立在几位兄姐中间,笨拙地回答着来自不同人的问题,确实能感受到她的尴尬与僵硬,但那脸上泛起的红润也是真真切切。
裴液笑了笑,朝她挥了挥手,转头和常伯伯等人离开了。
然而出了武场,却又见一位令裴液停驻目光之人,乃是刚刚落败的古光,正和胜了一轮败者的肖丘立谈。
见到裴液,这位高大的男人先投来一个微讶的目光:“裴少侠,我出来时好像瞧见君雪和你一起的?”
裴液笑了下,回头指:“她和张家的人一起走了,说要吃食庆祝一番。”
“哦。”古光点头谢过,笑道,“那我晚些再找她吧。”
别过两人,天光刚昏,裴液带着老人在街上漫步闲聊,直到灯烛满街、明月高挂,才回到翠羽的院子。
然而饭菜香气虽然浓郁,却不见那说好等候的少女。
“咱们就座先吃便是。”楚念热情招呼着,将常致远小心翼翼地迎入座位,然后偏头对裴液道,“刚刚追索张家家主的人手传了个消息过来,师妹就和掌门一起出去了,她说去州衙一趟,让你和常大人先吃,等她回来再和常大人见面。”
“张家家主找到了?”既是和李蔚如同去州衙,裴液便依言坐了下来。
“.好像不是。”楚念摇了摇头,也坐了下来,“两人收到消息便走了,确实很急,但倒是不慌。”
裴液点点头,既然留有口信,那等少女回来便是,现在早不是互相客气的关系,若真需要他帮忙,李缥青肯定不会让他安心吃饭。
裴液拿起筷子,当先夹了一块鱼腹。
然后笑嘻嘻地放到了常伯伯碗里。
——
“张君雪不吃鱼的。”张君树冷不丁来了一句,好几人会心哈哈了出来。
这位三哥确实话多,这样的场合,若少了他一定显得生涩无比。
张家人围坐下来,聊天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前两天并不是没有同桌而食的时候,但那时各聊各的便是,今日却是必要以张君雪为中心。
之前保持见面颔首的关系时,众人还觉得比较自然,那些事情毕竟已经过去了,愤怒和怨恨迟早是会消弭。但此时真的要修复关系,却是坐得越近,那种冷旷疏远就越明显。
实在是一件需要些努力的事。
因此当张君雁把鱼盘往张君雪处挪了一个菜位时,张君树这句话算是第一句非故意的攀谈。
这是小时候的典故,大人们不在家,十二岁的张君雁自告奋勇给弟弟妹妹们做饭,从小池里拎了一条大鲤鱼出来,一番火如腾盐如雪过后,捧出了漆黑狰狞的一盘。
其他弟弟妹妹早跑得远远的,只有小张君雪呆呆的,看着大哥捧着的东西缓缓后退。
张君雁说这是鱼,妹妹你尝尝,五岁的张君雪说哥哥,这个不是鱼,张君雁固执地说这就是鱼,张君雪带着哭腔说它不是鱼.最终张君雪还是在张君雁的逼迫下吃了一口,“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后来大人们回来,张君雁自然遭了一顿好打,但是张君雪往后两年,每次吃饭被问想吃什么,都要说“我不吃鱼”。
这段往事想起来,众人一时回到童年时的亲切,你一言我一语地笑了起来,纷纷说起和这位沉闷妹妹的趣事。
张君雪从小就内向,但令她更加沉默的,还是成长道路上的诸多事情——其中就包括玩游戏时经常一不小心把兄姐们掼个狗啃泥,然后一言不发地绞手而立。
张君雪低着头,脸罕见地红了起来,整个人简直窘迫到有些软趴趴,但那从内心深处升上来的开心还是将她耳朵熏得微红。
今天真的很好,和古大哥化解了心结,曾经的兄姐们也重新开始接纳自己。一年来女子一直是在黑暗深抑中独行,她可以沉默坚硬地面对一切,但并不代表她喜欢这种感觉。
九个月之前,她还只是个躲在姐姐背后的闷葫芦,如今她几乎将自己铸成了铁。虽然明日深仇在前,但她现在重新找回了曾经那份柔软。
大家此时也发现这位妹妹新的一面,小时候她闷闷又大力的样子是很有趣的,大家都喜欢和她玩,但后来渐渐长大,就变得有些孤僻了。现在那些阴暗又一扫而尽,虽然仍是沉默,但是没有那些拧巴纠结的东西了,而是深藏着一种直接和明亮。
气氛越来越融洽,话题也渐渐打开,兄姐们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向女子询问更多的东西,热切地采访她八强的感觉,好奇地打听近日来如日中天的那位翠羽少掌门,以及忽然出现的少年裴液。
张君雪一一答着,脸颊红润,桌下脚轻轻翘了起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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