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挂了电话,我又发了会呆。该做的都做了,又回到了之前那个等待、希望的境地,我胡思乱想着,心一会儿紧,一会儿松,走到障碍灯边,踩上面的脚印,等验收的专家们过来,站在这里挡住灯光,会不会好一点?”
“还是说,反而更引人注目,显得心虚?我演练了好几次,都不满意。心思又转到之前老婆的那通电话上,叶北玄?谁?”
“我想了一会儿,心猛地一沉,四周一边冰冷黑暗,头上有光,只是越来越小,到最后一切归于死寂。我明明站在一圈的强光灯中,却像瞎了一般。”
“叶北玄就是卢管。他总喜欢以卢管的名字自我介绍,以致于我都差点忘了他的真名。”
叶凡安安静静地听。他也有同样的迷惑,他对爸爸的认识只来源于那本《外星人clg》的书。他知道爸爸叫叶北玄,可一直没机会说,倒是卢管这个名字更熟一点。
叶凡感慨,小小的身躯快要装不下那大大的感慨。
爸爸这个外星人靠两个名字隐藏在地球人中间,真是好啊。
我是不是也要取个酷点的别名呢?
叶凡认真的想。
叶不凡?叶非凡?叶不可不凡?叶七夜?或者叶夜夜夜……
想来想去,还是叹口气,取名这件事,对幼儿园的小朋友来说还是太过艰难,至少要长到爸爸、爷爷那样的年纪,才能取出南天、北玄如此霸气的名字。
那人不知道叶凡的想法,摸摸他的头,继续说:“验收的专家队快来了,我不能下去。”
“而且叶北玄、卢管他的病是好不了的,一开始我就知道,卢管自己也知道。”
“我一边想,脚却往电梯挪,还按了按钮,电梯升上来,叮的一声开了门。我终究还是没跨进去。电梯门又合上,往1楼去。”
“验收、验收、这一个词跟着叶北玄的名字一起砸下来,砸到我心面上,像是阳光和石头同时击中水面,阳光渗进去,铺开来,一圈圈的光晕漾纹,石头掉进去,一直沉,一直沉,直到没入心湖湖底,那最黑暗的地方,一片淤泥。”
“叶北玄是石头,验收才是阳光。石头沉入湖底,化成泥,而阳光照亮水域上层,给植物提供能量,滋养鱼群。我是上层的小鱼,我和石头擦身而过,我需要阳光。”
“我残忍地想。从第一天卢管上来,我就知道我跟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看着地,他看着天。”
“他更像书里写的外星人,虽然生活在地球,但总是仰望星空,或是期待母星的信号,或是想着下次游历的星域。我只是个地球人,一个想要赶紧完工,赚钱,还债,然后给老婆买名牌包,给儿子买架钢琴的俗人。”
“我就算学会了看天,可肩上的重量却还是不断提醒我,云端只是我一时放松的地方,人终究要变成雨,落下来的。”
“等验收完了,我马上下去。”
“为了让自己好过一点,我手插进兜里,站在楼顶,我把灯关了,周围一片黑暗,天完全黑了,夜也趁着黑暗吹风,呼呼地响。我的手里摸到一个个硬硬的秃角,是卢管塞给我的那页纸。”
“这纸叠起来,凸出来的一角竟像把刀戳到我心上,我身子一晃,还是没动。”
“我低下头,呆呆地看裤兜上的一角,好像肉上长出了奇怪的棱角,把我装扮成一个怪物。”
“原来我比自己想象的要冷血。我自嘲地笑,然后抬头看天。”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看天,夜里的云糊成一片,除了卢管,没人喜欢看夜里的云。可我就是抬头看了。好像是卢管的那页纸角刺了我一下,传达了他的心意似的。”
“我呆住了。”
“天上有朵云,夜里的云会糊。云边像融掉的冰,滴着水,天空很暧昧。我看到了一朵云,一朵巨大无比的云,悬停在楼顶上。”
“云是圆的,一层层地叠上去,好像手抓饼上一圈圈的纹路。”
“这朵云很沉,和其他云格格不入,碎云在跑、在挪、在抱团、在分裂,就它不动,稳稳停在楼上。”
“我的后脑勺快要和地面平行。这是我第一次这么专注地看一朵云。”
“我从没想过离天很近,离地很远的云朵会有这样的重量和质感,好像伸出手就能揪下一朵塞进嘴里,尝出一嘴的色彩和声音似的。”
“我一直仰头看到脖子痛,然后跳起来,大叫:飞碟云!飞碟云!”
“真的是飞碟云!虽然我没看到卢管说的边缘彩虹光,还有借着气流藏进彩虹光里的飞碟,可这么大,这么圆的云,又刚好停在楼顶上,不是飞碟云是什么?”
“我开了门,冲到电梯口,手像被电了似的疯狂按开关。什么验收、什么阳光石头都被我抛开,我想起最后一次和卢管说话时,问他愿望的事。他说愿望都实现了。我一直都搞不懂。每个人都有愿望,愿望实现了,又会有新的愿望。卢管怎么可能会实现了所有愿望?”
“我对他不了解,别提他的老婆、儿子,就是他一直说的外星人,我也从来没理解过。包括他送给我的那最后一页用来许愿的纸,我也没仔细看过。”
“可我知道一点,他绝对有个没实现的愿望,就是看到飞碟云,边缘亮起彩虹光的飞碟云。我要下去告诉他这个消息。这纸放我这里没用,给他许愿才行,随便他许什么愿都行。这可能是他最后一个愿望了。”
“想到这里,我又骂自己是个白痴,赶忙冲出去,拿手机对着那云拍了张照。拍得很黑,只能勉强看出个形状。可是够了,只要让卢管看到飞碟云就行,没时间了。我又冲回电梯,往卢管病房跑去。”
“我跑进病房,想大声叫,说飞碟云!卢管!你看,真的有飞碟云。然而还没叫出口,我就听到孩子的哭声,然后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说爸你在哪?我站在门口,轻轻推门往里看。”
“卢管躺在床上,头侧着,望向窗外。心跳监护仪上是一条直线,滴滴地报警。”
“他身边站着一个女人,抱着孩子,对着手机说:小北走了。”
“我就站在门口,没看卢管,只看着窗外发呆。那女人也一样。她没发现我,我也没理她。”
“然后我的手像鸡爪蜷起来,缩成一团,把那页纸攥实了,纸角好像刀片割伤我的手,我又松开,转身走了。”
“我回到楼顶,验收的专家团队到了,还有几个记者和摄像师跟着。领头的负责人叫我介绍一下楼顶停机坪工程的概况。”
“我抬头看看天,那云还在,稳的不行。”
“我说这是停机坪,用来停直升飞机的。然后,脑袋里一片空白。不是我不知道怎么说,而是突然不想说了。这工程的概况我早写好了,背下来,几几年启动,花了多少资金,总共完成了多少项突破,在兄弟市中,什么指标名列前茅,等等,我都能说,可是我就是不想说了。”
“所有人都等着我开口,连记者都不按照相机,生怕闪光灯的声音会破坏这尴尬的沉默。”
“负责人脸沉下来,问还有吗?”
“我突然想起什么,走到控制台边上,打开所有的灯,一下子,楼顶变成白天,只是那太阳是从地上升起,反照天空。我们就像隔在中间的鱼,周围全是强烈的光。”
“我指着天空,一边流泪,一边大声说:还可以用来降飞碟!”
“所有人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夜空,然后就像被施了定身术,没有一个人低下头,视线都被一个东西胶住了,钉在天上。”
“那是一个巨大的发光的圆。”
“自亿万光年之外,螺旋的星云,熔岩般纹理的沟壑中起飞,它被时空捶打出来的至纯镜面,映射出它对这个颗蔚蓝星球的爱恋。有人抛出思念,它在亿万光年外承接,回旋,划出完美的曲线,重回地球。”
“它是飞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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