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青圆在她身边侧躺下来,又道:“祖母养育我多年,此番我不能不去,留下冯妈妈和浣秋在此守院子,你有什么事儿可叫她们去,也可以带着姊妹们来开小灶吃,侧院里也尽可住着,有什么事儿,就藏进来,知道吗?”
十二娘点了点头,觉得何青圆把龟壳敞开给她这条小泥鳅待了。
“库房。”她忽然说:“嫂嫂要多派些人手,要签了死契敢抡棍子的那种,换上几把大铁锁,很沉很沉的那种。”
“你觉得母亲会抢我库里的东西?”何青圆问。
“她那般性子,什么做不出来?”十二娘道:“谨慎些总是没错的。”
“好。”何青圆答应了。
十二娘又问:“嫂嫂觉得她不会抢吗?”
“倒不是觉得她不会抢。”何青圆的声音浮在昏暗中,显得有点轻飘飘,“只是觉得公爹给画了一个圈,她就不敢跳进来,也不敢跳出去。你大哥先前在北丘寒的时候,被公爹拖进帐子里谈心,夜半有亲卫送来书信一份,说是母亲给的,公爹随手就丢到炭盆边上的篓子,后来聊到夜深,公爹去生火,就用那封信引火,一边烧一边瞄了眼,许是看清信上没有要紧事,只有一些诉衷肠的话,他直接就丢进火里了。”
“她的确很喜爱爹爹,她对爹爹、对亲生子女的爱,恐怕是她这个人最趋近于善的部分了。”十二娘的双足被暖婆子的余温拢着,让她全身都暖洋洋的,只是口吻依旧冷淡,“从前见她在我们跟前一个样,在父亲跟前又一个样,私下里还笑她不庄重,娇声细语,惺惺作态,叫人恶心。不过爹爹恐怕是受用的,可受用归受用,爹爹看着施氏,乃至姨娘们的目光,就好像,好像在瞧一件东西,一件玩意,总是带着一种戏谑、把玩的意味。”
何青圆说不出话来,只在被窝里轻轻握住了十二娘的手,以她这个年岁来说,实在不该看到这些。
十二娘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声调微微扬起,“不过,我总觉得大哥的亲娘与施氏、与姨娘们相比,应该是截然不同的。因为看着爹爹对待施氏、姨娘们的态度,我实在很难想象爹爹会真正喜爱一个女子,但在大哥身上,似乎又残存着他的爱意。”
祝云来书房里有一个搁信的匣子,是何青圆给他准备的,寻常是放在高架上的。
匣子里的信大多是祝山威写的,冗长得不像话,婆婆妈妈,事无巨细。
回信通常都是祝云来三两句话口述完毕,再由何青圆执笔拉成一长篇。
有一回,匣子拿出来没放回去,就搁在书案边角,十四娘与十三娘嬉闹,把匣子碰掉了,散了一地的信。
十二娘立刻去捡,但一蹲下去就站不起来了,看着那些信封上的‘吾儿启’‘儿启’出神。
即便有几封信上只有一个字,那也是‘儿’,而不是‘启’。
空缺了那么多年的‘儿’,自然要日唤夜唤来补齐。
那一刻,十二娘真的很想看一看这些信,那是祝山威不肯交付给她们的慈父之心。
她得不到,也想不要脸凑上去,感受一下温度。
何青圆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她的心声,居然真的满足了她。
她选了一封信,拆开来截了几段念给她们听。
说的是祝云来抓回来的小白马生了一匹小马崽,出生不过半个时辰就能小跑了,品相极好。
令十二娘惊奇而心碎的是,祝山威的言辞轻盈温柔地让她不敢置信。
“马驹蹦蹦跳跳,甩尾雀跃,毛色乳栗参半,柔滑可爱。”
余下的部分何青圆就没有往下念了,几个妹妹从没见过马驹出生,听了这一段,也觉得满足。
只十二娘抬眸与何青圆对了一眼,见她目光有些闪烁,忽然猜到了下半截信的内容,一定是勾起了祝山威舐犊之情,不过,只限于祝云来而已。
“如果不是嫂嫂和大哥都这样好,我恐怕会因嫉妒而生恶。”十二娘坦诚地说。
“才不会,”何青圆笃定地说:“你动过祝薇红一指头吗?”
“我会挑软柿子捏。”十二娘故意道。
何青圆嗔怪,“我看起来就那么像软柿子吗?”
“只是看起来罢了,谁叫嫂嫂生得乖,但这也好过外强中干呐。”十二娘笑道。
姑嫂夜话,越说越精神了。
“听夫君的舅舅说,阿娘有一头乌溜溜的发,骑马的时候束成一束,在马背上散成疾风的模样。她没有姊妹,全是兄弟,打小混做男孩一般教养,性子很蛮,觉得天地间没有什么是不敢做的。骑射、追猎、套马,只要不比死力气的话,她胜过很多男子。但她又比男子多一份细腻温柔,舅舅说自己小时候个矮单薄,别的兄弟不与他玩,他成日跟着阿娘,两人掉进过春日野果丛里,躺在阳光和酸甜里吃了整整一个下午,也曾张着网子,等着大鱼小虾自投罗网。舅舅说,她烤的饼子会放最多的酪,她剁的野葱也是最细的,榨出每一丝滋味,香极。”
“果然还是磊落明媚,生机勃勃的人讨喜。”十二娘喃喃道:“听着真好,我也喜欢。”
舅舅描述的其实是他的风花阿姐,而不完全是祝云来的母亲,也不是祝山威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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