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杂在这股子奇特的臭气里面的,是*与没药的香气。
圣人杰瑞德的女儿与孙女们从圣物室里搬出了最大的香炉,纯金的,被做成西奈山东罗马古修道院的形状,墙壁上浮刻着花、动物、圣人像与天使,修道院的屋顶可以打开,就像瘸腿魔鬼曾经揭开马德里所有人家的屋顶向唐克列法斯展示人世间形形色色的罪行那样,圣人的侍女们揭开穿着三条金链子的屋顶盖子,毫不吝啬地,大把大把地投入价等黄金的昂贵香料,就算是这样,躺在床上的圣人杰瑞德仍然在诅咒和催促,他从许多年前起就开始厌恶臭味,因为在他的思想中,它象征着衰老甚至于死亡,他拒绝使用座便器,效仿东方的皇帝和皇后,使用盛有沉香与檀香木屑的马桶。
隐藏在墙壁与吊顶层里的设备嗡嗡运作,永不停歇地从被巧妙妆饰的缝隙间向这个没有窗户的房间里吹进带着玫瑰花香的清新空气。
但即便如此,从圣人杰瑞德身上散发的臭气还是那么鲜明,简直可以称得上是针或匕首般的锐利,*的醇厚,没药的辛辣与玫瑰的甜润在它面前只是层一触即溃的薄膜,那是只有从垂死者身上才能找到的衰败的,无可救药的气息,只要你嗅到过一次,就能永生难忘。
圣人杰瑞德赫赫地喘息着,他周身一丝不挂,常年不见阳光的肢体就像雪花石那样白,像猪油那样松软,除了那个黑发的小魔鬼给他留下的创伤,其他地方不见一丝儿印记,一丁点儿伤疤。
那个创伤曾经痊愈过,那里的皮肤曾经光洁的如同一个出生未满周岁的婴儿,但在一年后,它又突然出现了,深深的。黑黑的,污血和脂肪在肌肉与骨头的孔洞里翻腾,咕嘟嘟地冒着白色的泡沫,热腾腾的臭气就是由它们散发出来的。
“治好它。”杰瑞德咝咝地说。他忌惮着这个健康而有着魔力的儿子,他怀疑斯蒂凡在治疗他的过程中动了手脚,但现在不是算账的好时机。
斯蒂凡安静地摸了摸他的伤口,奇迹没有发生,伤口依然存在,好像还扩大了一些,发黑变色的皮肤向肩膀和腹部蔓延。
“不行,”斯蒂凡说:“它好不了了,”他语气温和地说:“您就快要死了,圣人杰瑞德——我曾说过您能长命百岁。啊,抱歉,那是我骗你的。”
圣人杰瑞德以为自己发出了一声雷霆般的怒吼,实际上就连最接近他的斯蒂凡也只听见了一声猪仔般的哼哼。
热毒污染了他的血,剥夺了他的力气。还在侵蚀他的神智。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小时里,不下十个忠诚于他的长老与下属走到他的床边,俯身将耳朵凑在他的嘴边聆听教诲与指引,却只得到了些混沌无章的只字片语,描述着这个垂死的老人对于生者的憎恨与对死亡的恐惧,他的怯懦与亵渎被袒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诅咒上帝。赞美魔鬼,他呼喊死去的人的名字,发号施令,又念念不忘每一件摆设在他房间里或圣物室里的珍藏,他要求人们把那片据说来自于圣徒雅加达的皮肤过来垫在他的枕头下面,还试图吃掉一片木屑——来自于圣加禄的鞋跟。
某些人以为他会说的话。他一句也没说。
“约西亚长老,”一个长老问道:“您有办法治疗圣人杰瑞德吗?”
约西亚已经去看过杰瑞德了,被斯特朗雅各们奉为地上的神的男人,就像是一只发霉的橘子,而且这块霉斑还在不断地往外与往内拓展。这不是现代医学能够解释的事情——他招来了魔鬼,约西亚在心中说道,他与从出生起便沐浴在圣人杰瑞德的荣光或说淫威下的斯特朗雅各们不同,他的忠诚属于他的主,而非这个也会生病与死亡的人类,但他很好地隐藏了这一点,没人发觉。
“斯蒂凡长老的能力消失了吗?”有人问:“又或者他从一开始就只是个骗子,才会招致这场灾难?”
他是斯蒂凡诸多兄弟中的一个,但他只是个能力平庸,见识浅薄的小人物——他之所以能住在这所大宅里,是因为他对海曼。斯特朗雅各的崇拜足够狂热单纯。
斯蒂凡的兄弟咽了口唾沫,他很紧张,周围都是长老,他们只需说句话,做个手势,就能让任何一个斯特朗雅各从天堂笔直地落进地狱里,并在里面受上五十年的苦。
但他必须得说:“让海曼长老回来,”他环顾四周:“结束他的放逐——他能够拯救众生,拯救我们地上的父。”
斯蒂凡没有说话,他的视线落在了一个年长女性的身上,她推开挡在身前的人走了出来,她举起手臂,展示自己握着的一把刀子,斯蒂凡的兄弟畏缩了,但受到伤害的并不是他,而是那位女性——她将锋利的刀子插进了自己的喉咙,而后拔出来,血和珍贵的空气猛地喷向了空中。斯蒂凡立刻抓住了她,将一只手伸向脖子上的伤口,喷涌而出的血液瞬间吞没了他的整条手臂,但在他的手指触碰到湿热的皮肤时,流血一下子就停止了,血管,肌肉和皮肤蠕动着愈合,就像一年前他们看到的那样,那个女性挣扎着拉起一片干净的衣襟擦掉了血,让斯特朗雅各们观察她的伤口,那里光洁如新。
以行动回应了挑衅与质疑的斯蒂凡扶着她站了起来:“谢谢,姐姐。”他向她微笑了一下,她曾在他被赶出去的时候给了他一块饼干。
“既然你的能力仍旧存在,”斯蒂凡的兄弟颤抖着说:“你为什么不去治好圣人杰瑞德呢?如果你不想,就让想的人回来!”
“即便让海曼回到这里,”斯蒂凡平静地说:“他也无法改变将要发生的任何一件事情——圣人杰瑞德是时候放下尘世的烦忧,罪恶与皮囊了,荣光的大门已经向他敞开,美妙的鼓笛已然奏响——我的兄弟和叔叔们,请预备圣油,我会倾听圣人杰瑞德最后的忏悔。”
他几乎就是直白地说要圣人杰瑞德去死,他的兄弟慌张地左右张望。却只能找到一张张波澜不起,麻木不仁的脸。
“让他休息去吧。”约西亚长老说:“这孩子只是有些疲劳过度了。”
海曼的信徒被半强制性地押了下去,圣油在圣人杰瑞德的房间里就有一大罐,不用去找。斯蒂凡回到了那张奢侈的大床边,他俯视着生人杰瑞德,脑袋微微地歪着,灰色的眼睛倒映着那具肥胖糜烂的躯体,一动也不动,像是一只耐心的秃鹫,等待着所余不多的生命流失殆尽。
“忏悔吧,”斯蒂凡说:“忏悔吧,父亲。”
***
公元七世纪的时候,一群虔诚的修士们为了寻找圣人波吕家在海上所行的神迹。雇佣了水手,租借了船只,在茫茫大海上漂流了三年之久,某一夜,他们的船遇到大风暴。眼看就要沉入海底,修士们举起双臂,向他们的主和圣人大声祈祷,奇迹出现了,一座岛屿从海底升起,将他们和他们的船高高托起。
虽然大部分人更相信另一种说法——那就是,他们触礁了。
不管怎么说。他们得救了,这座岛被修士们以圣人波吕家的名字命名,他们在岛上修建了一座修道院。
海曼。斯特朗雅各就被他的兄长哈芮,或说现在的斯蒂凡长老送到了这儿。
这是一座荒芜的岛屿,灰黑色的岩石上覆盖着青苔与低矮的灌木,没有船只会送来补给。岛上的修士们在贫瘠的岩石裂缝中种植着稀拉拉的谷物与蔬菜,到海里捕捉鱼类,挖掘贝类,捞取海藻与海草,他们饲养着三只山羊。喝它们的奶。
他们住在自己搭建的房屋里,建筑材料取自于岛屿本身,那是一片片犹如牡蛎壳般的黑色石块,只经过简单的打磨。修士们把它们垒砌成像是馒头形状的小屋子,每座高度都在十五英尺左右,内直径二十到二十四英尺,在侧面预留了两个小洞作为采光,地面铺着羊毛毡子,它既是床单,又是被单。
无论白天还是夜晚,都有不期而至的老朋友来拜访他们,有的毛茸茸,一条长尾巴,有着披着硬壳,有着几百条腿,有的滑溜溜,冷冰冰,软绵绵。
没有灯,电灯和油灯都没有,没有洗脸用的毛巾和盆,只有一个木碗,用来分享在一个大铁锅里煮熟的鱼和藻类,对了,还有羊奶。
他们的教堂矗立在岛屿的最高处,用同样的黑色石块建成,当然,就不要指望有精美的彩色玻璃窗与高高在上的穹顶了,它和修士们的住所一样,简陋的就像是给山顶洞人居住的,只有石壁上刻着的一个十字架表明这也是天上的主在地上的住所之一。
没有书籍,没有香炉,没有唱诗班,连祭台也没有。
“有我们的主就够了。”负责带领海曼的老修士笑咪咪地说。
这些对于在白盐城养尊处优地过了近二十年的海曼来说,都可谓是一种折磨,但最让他无法忍受的,就是这些修士居然对监理教派一无所知。
他们当然不会崇拜海曼,更不会信奉他,海曼的能力在他们身上是无效的,他不再是个神圣的,尊贵的,充满力量与威严的被选中者,他只是一只笨拙可怜的小羊羔,第一天来他就在陡峭的山崖上摔折了腿,当晚又被跳蚤和虱子咬的满身红包,上一个住客显然很不注重个人卫生,而海曼。斯特朗雅各被驱逐的时候,身上只有他的衣服与鞋袜。
海曼曾恐惧着自己会变成一个瘸子,看看那些人对他做了些什么?他们用干草和鱼骨制成的绑带和板子来纠正断掉的骨头,还给他涂抹药膏,那些黏糊糊,臭烘烘的东西真的不会令得他的腿彻底腐烂?他胆战心惊地忍受着虫子的叮咬,在阴湿的小石头屋子里呆了三个月,喝着满是膻味的羊奶,吃着腥气十足的鱼和海藻,偶尔有个土豆——感谢上帝,他的腿真的好了。
在养伤的时候,他也没闲着,老修士指派他清洁捕来的鱼,编织篓子和鞋子,还有在石板上铭刻各种神圣的符号与语句。
“这是准备拿去卖的吗?”海曼问。
老修士没说话,只是指了指他的小石屋子。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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