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最后一节课结束的半小时后,牧筝桐折返回来推开了教室的门。
谢天谢地,负责检查教室门窗的安保叔叔还没把这间教室的门锁上,不然她恐怕就没法拿到自己落在桌洞里的物理习题册了。
黑板上方,白色木制包边的挂钟滴答走到18:47的位置,还有十三分钟,校门就要落锁。
牧筝桐把书包挂回肩上,打算直接从过道穿去后门,带上门离开。但是刚走了几步,视线里突然出现一个刚才没注意到的毛绒绒的发顶。
看位置和发型,好像是……
于望秋。
虽然是同班同学,但牧筝桐和他并不熟。
从高二文理分班后到现在过去了一周多,他们一句话都没说过。
出于人道主义原则和班长的职责,她绕过排列整齐的桌椅,到他面前站定,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拍他的肩膀。
“于望秋同学,你……”
指尖和校服领口相触的电光石火间,落到于望秋肩上的手被人攥住了腕骨。
那力道很大,宛如黑夜中伺机而动的兽,猛然从蛰伏的草丛中窜出,一击命中。在牧筝桐吃痛皱眉,怀疑自己的腕骨会被捏碎时,手腕上的五指又骤然一松。
是于望秋抬起头,看清了她的脸,这才放开:“是你啊,班长。”
“啊……”死里逃生的莫名感觉笼上心头,牧筝桐干咽了一口,后怕地退了一小步,抱住自己被捏红的手腕:“嗯,那个,我就是想和你说,已经放学了,校门要关了,快走吧。”
“哦。”于望秋应了一声。
他脸上还带着没睡醒的惺忪懒散,一头顺直略长的头发乱蓬蓬地顶在脑袋上,眉骨冷淡柔和,眼皮半敛着,嘴唇紧抿,看上去安静柔软。
仿佛刚才那种野兽般的危险感只是错觉。
牧筝桐有点怵他了:“那我先……”
“一起走吧。”
“啊?”
“一起走吧。”于望秋重复了一遍,拎起自己挂在椅背上的书包站了起来,目光落到被她捧着的手腕,顿了顿:“刚才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他的道歉很诚恳,面色也尽是认真,牧筝桐不好再说什么,赶紧摇摇头:“没事没事,没什么的,那……走吧。”
*
牧筝桐和于望秋并排走在出校门的梧桐大道上。头顶是大片苍翠欲滴的梧桐叶,遮挡住了顶头有些烈的阳光。
本来,该是很惬意的氛围。
但是牧筝桐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以前放学都是和朋友一起走,几个人有说有笑的。但今天,旁边是个完全不熟的男生,对方还高出她一个头,身量挺拔,肩宽腿长,哪怕一句话不说,也很有压迫感。
他一路上都很安静,只是缓慢转动着手里的黑色方块手机,垂眼看路,不知道在想什么。牧筝桐都搞不懂他为什么要和她一起走。
说不定也只是一时嘴快罢了。
眼观鼻鼻观心后,牧筝桐得出结论,她在旁边应该是打扰到他玩手机了。
所以她准备开口,以有急事为借口先行离开。
可惜没来得及行动,垂在身侧手臂猛然被一股大力拽住,她在下一秒就跌跌撞撞地被拉向旁边的人。
于望秋把手护在她头上:“小心。”
原来他们已经走到篮球场这边了。
篮球场外围的石砖墙这段时间有些松动,老是往下掉小石块,学校请了施工队这周末来修缮,现在还没开始。
是他们两个人走路都心不在焉,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靠墙面近了。
还好于望秋反应快。
牧筝桐这么想,就听见“咚”的一声,然后一块迎春花大小的石块就从他脑袋上跳下来了。
……护住了她没护住自己。
那一声听得她心惊肉跳,在家里当惯了姐姐的DNA发作,手掌已经越过他被校服包裹起来的手臂,摸上了他脑袋上刚被砸到的那一块。
“你没事吧?有很痛吗?要不要去医院?”
指尖拢着一捧温热干燥的碎发,水洗过一样的蓝天下,于望秋怔愣地看着她。
那双澄澈的黑眸里有呆滞和茫然,还有小心翼翼涌出的、不起眼的喜悦,像是陡然看见清泉水流的沙漠旅人,满缀不可思议的光。
这个距离和姿势,好像有点、太暧昧了……
牧筝桐都能闻到他身上的气息,一种淡淡的、桂花的香味,还混了些……酒精的味道?
不过当务之急是赶紧拉开距离,毕竟他是一个她根本不熟的男生,而不是家里可以任她捏扁搓圆的妹妹。
手指颤动一瞬,倏地离开毛绒绒的黑发,但还不到一秒的时间,一股大力猛然将它按了回去。
于望秋握住了她的手,以一种强硬的姿态把她的手留在了自己的脑袋上,手背都绷起了用力暴凸的青筋,却在她看过来的瞬间露出可怜忍耐的表情:“好痛。”
“啊……”他的表情太过真诚,牧筝桐忽视了心底那一点怪异的感觉,紧张起来:“很痛吗?那、那我们去医院,或者说校门口好像就有药房……”
“不用。”于望秋摇头拒绝。
“可是……”
“你多摸摸我就好了。”
愣怔过后,牧筝桐从喉咙间挤出疑惑的语调:“啊?”
这也太奇怪了吧?
但是于望秋只是安静地看着她,不放开她的手:“真的,揉一揉就好了。”
牧筝桐犹豫着,手下放柔给他按了按:“这样?好些了吗?”
于望秋全程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顺着她的力道点点头:“好了。”
但还是抓着她的手。
牧筝桐手指蜷了蜷:“那……”
怎么还不放手啊……
想让他松开自己的话刚吐出一个音节,剩下的字就被迫滞留在喉咙里,无法顺畅滑出。
因为这样仰视的角度,牧筝桐只需要稍微一偏视线就能看到,于望秋校服袖口掉下去空荡荡的一截,而内侧冷玉一样苍白的腕骨上,狰狞爬满了密麻猩红的刀口。
如同死去虫豸的尸体,残忍啃食掉原本光洁完好的皮肤,堆积出细雪般的增生,新旧混杂在一起,暴虐的美,足以撞得人心神溃散。
“……你看到了吗?”
“啊……”牧筝桐从惊疑中回神,陡然收手,后退了一大步。
明显抗拒的神态。
于望秋的手从半空落下去,垂下头,眼皮耷拉下去不再看她,浑身外露的气息收敛干净,就这么站在原地不说话了。
“你……”他的样子是在太难过了,那些盘踞在他手腕上的小虫仿佛跑到她的身上,啃食那块不安的良心。
牧筝桐咬咬牙,试探性地去拉了拉他的袖口,翻出那片模糊的血肉:“你手上为什么有这些,是、是校园暴力,还是什么……”
刚才只是浅扫一眼,这下细看下去,他手腕上只有一层浅薄的皮肉,包裹着底下突出的青筋和经络,配上新旧参半的刀口,格外可怖。
她幻痛地皱起了眉。
于望秋注视着她搭在自己手腕上纤细的手指,声音很轻:“不是,是我自己划的。”
猜到了。
那些刀口的走向和位置,一眼就能看出是自残留下的,她刚刚不过是,不希望是这个答案而已。
“为什么啊……”牧筝桐一张脸皱巴巴的,好像那些伤是在她身上一样:“不痛吗?”
于望秋望着她,气息安静浅淡,眼底盈着叶缝间落下的细闪碎光。
他说:“痛的。”
然后手掌下移,扣住了她的手指。
“很丑很可怕吧,吓到你了,对不起。”
牧筝桐猝不及防被他抓了手,但听到这话,也顾不上去挣扎,颇为无奈地看着他:“道什么歉啊,现在明明该是说你……你、你怎么了?”
他们根本不熟,只是普通同学,虽然于望秋的状态很奇怪,但牧筝桐又怕自己的问题越界让人不满,一句话说得磕磕绊绊。
“你关心我吗?”于望秋没回答,反问了这么一句奇怪的话。
“啊……”牧筝桐被他的逻辑绕来绕去,还是点头:“关心……的吧。”
班长关心同班同学,很正常。
于望秋望了她一会儿,突然轻轻笑了笑,语气柔和:“你真好。”
“……”牧筝桐转移话题:“看上去很严重,你有涂过药吗?还有那个,嗯……要不要去看一下,心理医生?”
“我不用看医生。”于望秋捏着她的手紧了几分,指骨抵进她手心,他重复:“不用看医生,我很好。”
牧筝桐觉得他看上去一点都不好。
“如果你关心我的话,以后就像刚刚那样,再多摸摸我的头吧。”
“啊……?”
“真的。”于望秋慢慢冲她笑,眉眼线条柔和下来,但是眼底深处好像有沸腾不熄的火,滚涌着深蓝色的焰,乍看上去是暖的,只有用手摸才能感觉出底下深刻入骨的寒凉悲伤。
“我会很高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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