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放了一份报告,是关于严磊的。
上面列着拍卖会的安排,细致到把所有的细节都做了备注,比如当天可能会下点小雨,现场会有记者拍照,所以需要备上几把透明雨伞;
比如那天是某位受邀企业家的生日,已经准备了合适的小礼物,同样为了不厚此薄彼,当天出席的嘉宾都会有一个纪念品,已经谈好由拍卖行提供。
比如这是严磊签约笃画廊后第一次出现在媒体面前,他应该穿什么衣服,搭配什么配饰;
……
洋洋洒洒,而且,那些备注,夏苒是用手写的。
她的字很好看,娟秀整齐,又带了一点大气。
蓝幸知道自己应该要很满意,为这位得力助手,可她看着那张纸,心里却一点点泛酸。夏苒真的很了解严磊吧,那上面甚至写了,严磊一喝咖啡就会胃疼,所以夏苒已经为他备好了红茶,还贴心的准备了保温杯。
一切都很周到。
那保温杯一定是夏苒自己惯用的,蓝幸在她的办公桌上看到过一个藏蓝色的保温杯。
关你什么事啊!她在心里狠狠瞪了自己一眼。
那个石头人明显不排斥他的宝贝前任,那天她看他们在会客室简直是相谈甚欢,害她在电话里说错了好几次话。
呸,她才没有因为偷看了好几次而分心。
夏苒这么温柔婉约的女人,古往今来都是男人喜欢的啊,她不该奇怪他们会和好。女追男隔层纱,这么体贴周到的追求者,换了她是男人,一定毫不犹豫的答应。
那她是在酸什么?噢,肯定是太久没有调戏小鲜肉了,或者她应该答应和新认识的小鲜肉去吃个饭,可她一想到那些年轻的帅哥除了耍帅就什么都不会的蠢样子,就一阵恶寒。
严磊不该是她喜欢的类型,那天他也不是真的要吻她,一定是她的错觉。
…真的是吗?
够了,人家简直快要琴瑟和鸣,难道要她横刀夺爱?拜托,她蓝幸什么时候沦落到要和别人抢男人了?
抢来的,总有一天会被别人抢走。
“你在躲我?”
“没有啊。”
“你不高兴?”
“我。没。有。”蓝幸有点咬牙切齿的回答。
“我好久都没见到你了。”
搞什么,这男人干嘛一副委屈的语气,像她对他始乱终弃了一样,她气恼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最近很忙。”哈,她口气在软什么?
“那天…咳,你朋友没事吧?”严磊试着转移话题。
奇怪,她会酸夏苒,却不会对严磊关心麦卷有任何异议。
“她没事,应该只是休息不够;麦卷是主编嘛,常常改稿件写报告什么的,弄到凌晨三四点。”蓝幸彻底放弃和自己打结的情绪做斗争,没什么情绪地回答。
严磊此刻特别希望自己是撩妹技能满分的风流浪子,这样他就懂得怎么讨她欢心了。
还在思索,夏苒笑吟吟地走近,提醒他们拍卖会就要开始,请各就各位。
蓝幸回以一个微笑,眼尖地看到夏苒伸手轻拉了拉严磊的手肘。
没时间纵容自己发神经,蓝幸更新了大脑关注的重点,想起来自己还有几个电话要打,放轻脚步走出门去。
碰巧,麦卷在楼下参加另外一场拍卖。
身为时尚杂志的主编,最无奈的事情,就是时不时迫不得已需要参加一些贵妇人的活动。
怎么把一期杂志做好,从挑选文章、插图、照片,她都很在行,都能紧贴着【文艺而时尚】的准则,偶尔有大胆的尝试,也都能用绝佳的市场反应来让上头闭嘴,反而越来越信任她。
可她最不擅长的事情,就是和这群贵妇人的交往,每到这个时候,她就觉得自己就像个没有灵魂的玩偶,被她们当做合照的工具。可有什么办法呢,这个社会很现实,她需要这些千篇一律的自拍照,来维持一些需要维持的人脉。
没办法,她麦卷的名气还不够大。
这次,她要参加的也是个慈善拍卖活动。
参加的贵妇人,都拿出了一两件藏品匿名义卖,卖得的款项都会由专人安排,捐给山区的孩子过冬。
麦卷戴着优雅高傲的面具,百无聊赖地看着一件件拍卖品被别人收入囊中,那些拍卖品的价格啊,她想做慈善也有心无力。
直到她看到了那把匕首。
她不懂古董,那把匕首看起来很狼狈,一副破铜烂铁的样子,手柄上本该镶嵌宝石的地方,也只剩下坑坑洼洼的锈迹。
身后已经有人开始嗤笑。
麦卷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买下那把匕首的,一开始举牌的时候,有人看到是她,以为是时尚界的古着风潮,还跟着举了牌,然后没几下,价格就被抬到了十万。
这下没人跟她争了,也没再听到嗤笑声。
年收入三十万的麦主编,花了十万块买了把看起来毫不值钱的匕首。
她觉得她一定是疯了。
更疯的还不是这个,是她觉得这把匕首,就是她的东西。
维持着脸上的面具,和那群贵妇道别之后,她几乎是梦游一般走到地下停车场,上车,落锁。
把匕首从锦盒里拿出来,它不该待在这样的盒子里,而应该是一个木盒,一个深红色的木盒,里面更不该铺着什么软垫,而应该是有一个为它量身打造的位置。
麦卷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
她不顾那上面斑斑的锈迹,抓着那把匕首,一些奇怪的画面出现在眼前。
昏暗的宫殿,外头阳光满地,里面却还是阴冷无比。
木偶一样的小女孩坐在榻上,乳娘把她的衣领又拉紧了些,只是不起什么作用,她的手还是冰凉一片。
一位少年,大步从外头大步走进来,他衣着简单朴素,身上像是带了外头的温度,让她觉得周身都暖了点。
还未走进,少年便开口询问:“这些时日,公主应有的吃穿用度,可还有短少?”
乳娘诚惶诚恐地低身行礼,说着多亏了有将军府的照应。
公主?
那小女孩的样子,瘦瘦小小,脸颊没有半点红润,一双大眼里没有同龄孩童的生气,身上的衣服更是单薄,尤其是在冬日里,大概寻常富户家的女儿,穿的都比她暖。
这讽刺的念头一闪而过,她看到少年从袖里掏出一个木盒,做工不那么精巧,木料也不像是珍贵的样子,但该磨皮的地方都被小心打磨得很光滑,看的出做它的人有多用心。
少年把乳娘打发走,整个宫殿只剩他们两个人。
他打开它,里头装着一把匕首。盒子里,的确没有铺什么软布,而是被人生生刻出了形状,然后做了一个凹槽,专门放置那把匕首。
那匕首并不精致,只在手柄中间的一段,镶嵌了一块打磨后的猫眼石,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起眼的地方。
“丰陶,哥哥马上又要去军营了,这匕首,你留着保护自己,”少年也知道,要一个三岁的小女孩保护自己是很荒谬的事情,可他真的没有办法,那个好战的君王,规定了他的儿子,过了十二岁就必须吃住在军营里,可在那座宫殿里,多的是欺善怕恶捧高踩低的人,难为不到他,自然是难为他妹妹。
少年只能苦笑道:“哥哥拜托了明岫姐姐,她会多看顾你…哥哥会尽全力让你没有用到它的机会。”
女孩看着少年,只是点了点头,没有表情。
她看到少年拧了眉,看到他伸手轻抚了女孩的额发,看到他坚毅的双眼,像是保证,不久的将来,他们都不会再吃苦。
这一幕像是透过匕首,暖了麦卷的手。
“这匕首啊,子齐做了个暗扣,”少年轻巧的地夺过她手里的匕首,按了按上面的一个纹路,猫眼石无声的上浮了一些,那里头果然有一个暗盒。
女孩已经长到了八岁左右,看起来,比幼时精神太多,脸颊因为和少年过招而红扑扑的,可惜她怎么努力都抢不回匕首。
“你看,”少年保持着和她的安全距离,还不忘演示着:“这是放毒的地方。”
女孩愣了一会,一心想抢回来仔细看看,那可是哥哥送的宝贝匕首。
“女儿家啊,还是别放什么毒物咯,”少年一旋身,一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物件,“这个就送你啦。”
女孩接过他还回来的匕首,那个本该放毒的地方,放了一枚通红艳丽的赤玉珠。一股热气涌上脸,她一边说着不稀罕,一边状似不经意地把匕首收好,连带着那枚玉石。
麦卷动了动手指,然后,看到了那颗赤玉。
它就藏在那个常人根本发现不了的暗格里,发着幽幽的微光。
心里丝毫没有惊讶,那颗珠子,慰藉了她的心。
给她珠子的少年,是她的救赎。她确定。
像是找到答案一样,她放松自己,靠在座椅上,继续放任那些奇怪的画面。
只是接下来的画面,让她纠了心。
这次的宫殿,富丽堂皇。
已经长成的公主,半点不复儿时的瘦小脆弱,只是脸色却惨白,一双大眼比幼时还缺了十分的生气。
那公主穿了嫁衣,盘了发,簪了玉,浑身一片喜庆的红色。
她一步一步走着,像是要很努力才能维持步伐,好不容易走近了她相依为命的兄长,郑重地跪下,行了大礼。
下一瞬,她寻了时机,掏出了那把匕首,毫不犹豫地刺向他。
已是帝王的少年,却对她笑了。
“丰陶,你该再用力一点。”
他甚至抬手指了指自己心口,“该往这捅。”
公主松了手,是啊,她该再用力一点,杀了这个为了帝王尊位而走火入魔的兄长,为将军府报仇,为她的爱人报仇。
可他们,从小相依为命。
她下不了手。
跌坐在地上,绝望地问着,为什么。
不知道是问他,还是问她自己。
手里的匕首突然像淬了火一样发烫。
麦卷却更用力的握着,心被硬生生扯开了一个口子,像被人拿刀绞了一次又一次,她捂着胸口,费劲用手把车窗开得更大,不够,她又打开了所有的车窗。
还是不够,是地下室的空气不好吗,她快要没办法呼吸了。
不对,是太痛了。
严磊结束了活动,蓝幸会很好的替他对付媒体,他只需要配合地拍完照,对着镜头谦逊地微笑就够了。
站在她身后,看她代表自己说着漂亮的辞令,游刃有余的和媒体打交道,适时回头寻求他的肯定,这一切都让他有种莫名的安全感。
大概是人太多,话筒蜂拥而至,蓝幸本能的后退了一步,然后她发现有人扶住了她的腰。
能从这个角度伸手的,只有她背后的那块大石头。
不过只是腰,他的触碰还是让她又羞又恼,像是整个人都被他轻揽在怀里。还好一堆记者围着,没人发现有不对劲。
实际上,蓝总监的联想画面,在夏苒看来是完全成立的,她站在众人的后方,刚好看到了这一幕。
男主角却没发现有任何不对,明明已经扶稳了她,还是没有丝毫要松手的意思。
这是乌龙事件之后,严磊第一次直接面对一群媒体。
蓝幸已经过滤了媒体,基本只回答和本次拍卖相关的问题,只是防不住即兴发挥的记者。
果断掐了个外交辞令准备结束,回身刚好躲开了他的手,用眼神示意他赶紧退场,这位大爷却一副老神在在不慌不忙的样子,蓝幸一心急,抓着他的手臂推着他走。
这从夏苒的角度看,像是蓝幸钻进了严磊的怀里。
总算结束了。
稀松平常的工作,蓝幸只觉得心绪不稳。
那女人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走人了,严磊确定她是落荒而逃,忍不住傻笑起来,她会因为靠近他而慌乱,真是个好现象。
不计较她的逃跑,拒绝了夏苒一次吃饭的邀请,他心情很好地下楼取车。
从电梯走出来的时候,严磊以为自己看错了。
蓝幸的好友,那位麦主编,坐在车子里,哭的不能自己。
他应该不要多管闲事,一个蓝幸他都搞不定,何况是他的未来嫂子。
这么想着,他人都已经走到车窗边了。
麦卷一只手还是用力的握着一把匕首,另一只手用力地按着自己的心口。她看起来很不好,摇摇欲坠的样子。
那匕首,很眼熟。
不是他该看匕首的时候,开口询问,是心脏不舒服?
麦卷没有回答,她没办法开口回答,只能揪着痛的不行的心,努力呼吸,她不希望自己丢脸地昏倒在这里。可严磊一靠近,那股剧痛几乎是翻倍地袭击她,痛到她整个人都快蜷缩起来。
情况很糟,严磊没多想,伸手试图打开车门。
麦卷慌乱之间,手肘刚好碰到了中控锁,开了门。可她不知道自己的手怎么了,她居然下意识抬手举起匕首,对着他。
刀尖,对着他。
可下一秒,她就松了手,泪水泛滥地更厉害了。
匕首落下,严磊的手脚自然做出了反应,伸手接住了匕首。
他的人生到目前为止,没有面对过泪流满面的姑娘,不管怎样,他现在应该先放下匕首,然后掏出手帕。
只是严磊才刚掏出手帕,麦卷伸手颤巍巍的抓住了他的衣角,然后伸手抱住了他。好极了,这下是嚎啕大哭了。
麦卷抱住他的姿势,简直和自家外甥女受了委屈抱着自己的姿势,一模一样。
严磊有点哭笑不得,整个停车场几乎都回荡着麦卷的哭声,还好这里是停车较少的负二楼,但她要是再这么哭下去,恐怕一楼的人都会被吸引下来。
他努力回忆他哥调笑的口气,有点艰难地再开口。
“方墨欺负你了?那个…我有方妈妈的电话,可以给你…别哭了。”
方墨。
这个名字让她的心,逐渐舒缓。
察觉到她的好转,严磊慢慢把她推开,拿出手帕给她。
然后,严磊伸出手用拇指推开了她额前汗湿的乱发,然后轻拍了拍她的发顶,想着他都是这么安慰自家傲娇的小外甥女。
这招仿佛起了作用,麦卷慢慢安静下来,找回了力气,用严磊的手帕尽量擦干了泪,却一点都不想抬头看他。
好在这时候严磊的手机响了。
是夏苒,只是询问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
出于礼貌,他往后退了几步接电话。
咔的一声,车门被关紧。
这姑娘趁着他接电话,很用力的踩了油门,绝尘而去。
严磊再一次哭笑不得,可他发现自己没办法对着姑娘生气,反而担心她踩油门也太大力了。
麦卷只觉得丢脸。
小时候把男同学揍哭,她爸把她整个人拎起来,她没哭。恋爱的时候,被劈腿,还被羞辱太过男人婆活该没人要,她没哭。确切来说,她长这么大,掉眼泪的次数少得可怜,大部分还都是因为看电影被感动到。
到家,瞪着被严磊放在驾驶座脚垫上的匕首,和被她丢在一边的脏手帕,麦卷先是只拿了匕首就下了车落锁。
往前还没走两步,折返,开门,抓起那条手帕塞到包里。
没事的,她不久前才安慰过蓝幸,世上奇怪的事情多了,偶尔碰到一件也只是小概率事件,不用拿来难为自己。
没事的,她想她睡一觉就好。
一定是。
这天晚上,躺在床上瞪着大眼的麦主编,只想赶紧天亮。
她需要蓝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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