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底,万众瞩目的经筵在兴庆宫隆重召开,宰相大臣,亲王勋贵,名流隐士、学者报人、甚至包括僧人道士都济济一堂,共商国是。这样的一个大规模研讨会自然观点也是五花八门,有一个不知道那个旮旯被刨出来的隐士老眼昏花,头一天就提出法先王,尊周礼,甚至感叹说如果不这么改他是宁可去朝夕和飞禽走兽相伴,也不愿生活在大唐的阳光下,一副不食周粟的模样,招来了嘘声一片。大会主席李诵的评语是:
“这位先生用自己富含感情地语言为我们描绘了一副人民少而禽兽众的时代,朕也觉得那是一个很好的时代,每个人都有足够的食物,不会因为土地和财富起多少冲突,只是现在距离上古之世已经前年,人民是那时的万倍,朕无法让人民减少或者禽兽增多,只好劳烦先生您自己回到上古吧,或者您赶紧去找王莽也行。”
这只是一个花絮,不过这个花絮也给这次经筵订下了尚今求实的基调。主持大会的是已经致仕的司空杜佑,也是以尚今著称的大家,不说当了十几年宰相的功绩,就是他的一部著作通典都是当世数得着的巨著,和李吉甫很是有得一拼。不过杜佑明显藏有私心,把自己的两个孙子司议郎杜悰和一个更小的才十岁的杜牧走私进了会场。
虽然各家学派众说纷纭,但是焦点还是集中在最近的新旧之争上,具体的就是国本问题,以农业为国本还是以商业为国本的问题。在这个问题上根基在土地的宗室勋贵和世家大族咄咄逼人,而从中分化出来的新派却是见招拆招,强调商业的重要性。重农派推出的代表是侍中严绶,以及三省的数名郎官,还有国子监的几位博士,从晁错的论积贮疏一直谈到当今的商人薄情的现状,而重商派的代表是户部侍郎度支盐铁使程异,出面的支持者有中书舍人白居易和校书郎李绅。
有国子监博士讽刺白居易和李绅道:
“白舍人可记得当初所作观刈麦乎?李校书郎可记得当年所作悯农乎。”
并当众朗诵白居易的观刈麦和李绅的悯农道:
“---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 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 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当初某读到这两首诗的时候,真是拍案而起,心道一定要结识这两位关注民生疾苦的大诗人。在国子监任教,也把这两首诗推荐给某的学生。孰料今日一见,大失所望,早知道不见也罢。”
吟诵者的感情拿捏地恰到好处,悲天悯人之感顿出。而话语里的讽刺之意也很是浓重,和今天白居易、李绅的立场一对比,内中暗指二人背弃当初立场的意思不言而喻。许多旁观者的眼光马上不友善地集中到了二人身上。不过站在程异身后的白居易、李绅二人却面色如常。
在人声叽叽喳喳的大殿内,矮小的校书郎李绅和白居易交换了一下眼色,静静地走到程异前面,等众人都安静下来,朝高高在上的李诵行了一礼,又朝今日的主持杜佑行了一礼,最后朝着这个博士作了一个平揖,才开口道:
“博士可知道某当年这悯农还写了另外一首?”
说罢自顾自朗诵起来,道: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声音低沉哀婉,有心思快的马上就意识到李绅把矛头直接对准了把持政务的世家,博士要倒霉了,果然,李绅接着道:
“不要说当年,就是今日,我心依然未变。李某来自江南小镇,尚且知道世情变化,博士久居上京,奈何充耳不闻呢?当年某亲见杜工部所写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惨象,所以写下了悯农二首。而现在之所以重商,更是为了重农。某在地方为官,亲眼看到在商税充足以后,百姓再也不用卖儿卖女,流离失所,为交不起赋税而低价卖出赖以为生的永业田,或者放弃户籍,卖身大户为奴。正是因为商税的充足,才使得国库充盈,不至于压榨百姓,某为什么不支持重商呢?倒是博士,只怕只会欣赏诗歌,不会关心民生吧?”
高高坐在宝座上的李诵心里“咯噔”一下,道:
“坏了,李绅动感情了,不要被人抓住把柄才好。”
果然,那博士被羞得满脸通红,恼怒道:
“李绅,你是什么意思?你是在说皇唐治下民不聊生么?”
靠,上文字狱了。李诵刚要出马助阵,就听得李绅道:
“某只是实话实说罢了。李某所说,凡是耳聪目明之人都能知道,为何博士不知呢?”
说罢不管博士如何,自己作了一揖,退回到自己的位置。博士不肯让,杜佑拍了镇尺道:
“今日经筵,陛下有言在先,不分高低贵贱,只要言之成理。不因人废言,不因言罪人,博士何必苦苦纠缠呢?而且李绅所言,照本相看也是实情,博士不必再言,先退下吧。”
杜佑位列三公,又是十几年的宰相,积威甚重,那博士无奈,只好退下。接着程异出马,论述商业这些年对大唐所作的贡献。程异一手李吉甫的永贞国计簿,一手是历年的户部收支和盐铁转运的详细报表,驳斥得严绶等人是哑口无言。直到杜佑宣布今日经筵到此结束,才摆脱了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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