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君喃喃道,原来是梦。
丝丝缕缕的阳光从树叶的间隙照下来,洒在身上暖洋洋的。第五君低下头,自己身上一丝伤口也无。
他一头白发,穿了一身青衣,手中转着一支细长的石斛,在药王谷里闲适地往前走。
走着走着,流云就跑到了他脚下,他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于是他腾空飞了起来。
衣袂翩飞,流云擦肩而过,他在空中漫无目的地飞了一会儿,就点着树木最高的叶子追逐碎日跃金。
他不知道他是谁。
降落在药王谷的时候,漫山遍野的草木都在簌簌,好似在拜他。
他在谷中走着,没有意念,没有欲望,没有目的。走着走着,他就变小了。
能看到的树梢变成了树干,再变成了灌木和花朵。
青衫拖在地上,拖着拖着,就消失了。他穿着一身小褂,胳膊和腿短短小小,披散的头发挽起一个小小的黑色的髻。
太阳在林间穿梭,给他带路,他就跟着太阳往前走,不知道目的地在哪里。
停下脚步的时候,他就站在一丛一心香叶前,这丛一心香叶长得格外茂盛,每一片都绿油油的,纤长地支出来,在顶端分出两叉,优雅垂落。
他伸手拨弄着柔软的长叶,又蹲下身,抓了一朵花。
忽然林中传来了脚步声。
他懵懂地抬头,就见那脚步停在咫尺。
然后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第五君在床榻上缓缓睁开眼,眼角有泪水划下。
屋里只点了一盏微弱的烛灯,离他的床榻很远,而耳边隐约传来了大刚小小的鼾声。
第五君望着天花板,等脸颊眼干。
他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了他的小时候,在药王谷。
他其实没有很小时候的记忆,好像他的人生是从见到齐释青的那一刻才开启的。但今天,他却想起了一些颠倒的、无可考的片段。
他想起自己并没有在药王谷活过很久,他是凭空出现在这世上的,带着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是谁。
冥冥之中一切都有定数,有些阴差阳错其实是命中注定。
也许,他在此间走过是为了历劫,也或许是为了成全。
他重新闭上眼睛。
距离天亮还早,但他在梦中见到的那丛一心香叶却愈发清晰,在曾经的那个春日里,还是个孩子的他握住的那片长叶,其实是一句谶语。
一心香叶若能入药,只能做断尘散。
若服下断尘散,就能忘尽前缘,此生绝情。
第五君摩挲了两下指尖,缓缓松手。
可惜药王谷已经毁了,一心香叶被尽数焚尽。
第二日天亮,第五君醒来的时候,大刚不在屋里。
他等了快一个时辰,大刚还没回来,就挣扎着下了榻,撑着柜子、桌椅,摸到了房门。
他已经没有法力了,没法护大刚周全,但就算这样,他也要把大刚找到。
第五君虚弱地把门推开,扶着门板,遥遥瞧见楼下一个熟悉的小脑袋。
——大刚正混在人堆里听人讲话。
第五君舒了口气,隐约闻到身上湿热的血腥味,但他还是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在没有人注意到的角落望着大刚。
也不知道他这是在听什么,听得这么认真。
第五君嘴角微微翘起,想十三岁还是个爱凑热闹的年纪,天真岁月只有短短几年。
正当他打算转身回去的时候,楼下的人声突然变大了,有一句话骤然拔高窜了上来——
“你要不信你亲自去看啊!抬什么杠!”
第五君脚步一顿。
他本猜想底下那些人是在听客栈里请来的评书。
楼下人群安静了片刻,而刚刚喊那一嗓子的人却还激动着,又大声嚷了一句:“我大舅就住在玳崆山脚下,还能有假吗!”
第五君重新抬起脚,慢慢转过身,把门关上了。
他正坐在桌边给自己换纱布的时候,大刚突然推门进来,手里是早饭。
染血的纱布没来得及扔进火盆,就放在桌上,大刚一见眼睛就要红。
“师父你快去躺好……”他小声说着就来扶第五君,尽力压着哭腔。
第五君笑着抓住他的胳膊,说:“再躺师父的老腰就彻底废了,让我坐会儿吧。”
于是大刚就嘟着嘴坐在旁边,小心翼翼地给第五君上药,然后包扎。
“师父,我刚刚在楼下,听到了点消息……”
第五君脸上的笑容淡了。
大刚低着头说:“斧福府散派了……”
他说完这句,无比小心地抬头看了第五君一眼,抿了抿嘴,接着说:“玳崆山被玄陵门给封了,然后玄陵门……”
第五君平淡地打断了他,仍然是微微笑着,说:“玄陵门跟咱们没关系,以后我们只管自己的日子。”
大刚看着第五君的神色,怯怯地嗯了一声,把药放在桌上的时候,发现第五君的左手在细细地发着抖。
这只手,从大刚来灸我崖的时候,就一直戴着一只黑手套,但现在黑手套不见了。
大刚心里一酸,别过眼去,把最后一道纱布缠好。
他们逃命的这一路上,师父从来没告诉过他玳崆山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要师父醒着,就笑着看他,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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