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刚进府,已叫人请到正厅歇下。”
青竹替他拿了披风系上,担忧地道:“若像寻常是旁人来,知道主子您不爱见客,随便打发了便也罢了,但晏老夫人亲自登门,小人哪敢怠慢让人在外面候着。”
整个京城贵人虽多,但能同今上一个姓,还能被尊称一声老祖宗的,除了现如今叶家主事的那一位可真没别人。
作为先帝最疼爱的幼妹、如今圣上的嫡亲姑母,别说谢怀宁这小小的九品太医院吏目,就连眼下最是呼风唤雨的梁相见了她,那也得恭恭敬敬、客客气气。
不晓得好端端是哪阵风竟将这位活祖宗吹进了他们的小庙里。
赵秋娘和谢府的下人不得其解,但谢怀宁心里却隐约有些眉目。
叶家在京中能有如今尊荣,除了晏老夫人身份尊贵外,更重要的是叶家的满门忠烈。
十五年前,叶家最后一个成年男丁战死沙场,只留下了不足七岁的独苗苗叶鸣铮。老夫人悲痛欲绝,再也不愿叫叶家这仅存的子嗣入军争功。
她让叶鸣铮弃武从文,放在身边亲自教养,本也平安顺遂,但怎料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就在他十四岁那年,在叶家陪同皇家去往行宫避暑的途中,叶鸣铮却不知被从哪蹿出的山匪所掳。
先帝震怒,派出精兵无数搜寻贼人。虽说三个月后,叶鸣铮确实是被天子近卫找了回来,但出乎意料的是好端端的人却就这么疯了。
谢怀宁低头看着手炉上印着的凶兽图腾,脑中浮现出两天前的雪夜里,他看到的那双直勾勾地盯着他的棕黄色眼睛,心里微微悸动。
——疯没疯他不知道,但是人看上去的确是不怎么正常。
那种兴味盎然却又隐隐带着某种单纯残忍意味的审视目光,初初看着不觉得,现下想来和手上这只叫穷奇的凶兽倒是如出一辙。
他在那穷奇的翅羽上拨弄了下,久违地开始自省,继而深深唾弃轻易被九殿下用所谓百年难遇的奇珍引诱,而在暴雪天私下赴约的自己。
现在倒好,宝物宝物没瞧见,麻烦惹了一箩筐。
谢怀宁想着,叹了口气说道:“我过去看看。”
谢家的府邸是当初沈戎替他选址后,九殿下亲自从手下的能人异士中挑了最好的风水先生借与他设计打造的,外面看着不显,但内里却是一花一木都自有乾坤。
想来大约原是哪家员外想借机会用来讨好沈家这朝中新贵,哪知道反倒让他这名不见经传的人物捡了漏。
绕过小花园又走过一节长廊,谢怀宁远远便瞧见有个人影站在门前仰面看雪。
他走近正要行礼,那人若有所觉,忽地侧身朝他望来。
虽已年逾六十,但晏老夫人到底是当过公主又曾随叶将军打过仗的女人,身姿飒爽目光清明,威仪天成,丝毫不见这个年纪该有的龙钟老态。
犹如实质的目光将谢怀宁打量一遍,最终将落在他的眉眼上,笑道:“前天夜里风雪太大,隔着兜帽匆匆一面老身未能瞧清谢大人样貌。如今一看,果真是芝兰玉树,姑射仙人……难怪这两日铮儿连梦里都反复惦记。”
这话说得花团锦簇,却实在绵里藏针。谢怀宁听着,垂眼回望着她,并不作声。
晏老夫人在过来前,已曾叫人查过一番谢怀宁的来历,是以并不是很能看得上他。
不过是不入流的江南商人之子,因学了些医术被梁相看中收作食客举荐,才得以进太医院做了个九品吏目。
若不是这两天自己宝贝孙儿实在病情发作得厉害,她想着的确需要考校选出一个叶鸣铮能接受的医师看顾他,不然也不会亲自走这一遭。
只不过今日一瞧,这人比想象中倒要稍好上一些,不卑不亢的样子让人尚且还能叫人高看半眼。
两人一同走进屋子,她道:“谢吏目知道,我叶家就这一个孩子,平常一直里视若珍宝,前日里下人一时不察,叫他走出了府,如果不是得你出手,只怕——”
谢怀宁摇头道:“晏老夫人言重,不过是医者本分。再者叶少爷只是因为饥寒短暂昏迷,我下轿查看时他已清醒,就算不是我自然也会得天庇佑,吉人天相。”
晏老夫人听着谢怀宁的话,垂下眼先是冷嗤了一声,而后振袖,阴沉地说:“若是真的老天庇佑,我叶府、我铮儿又怎么会落到此等地步。”
可仅一瞬,那怒意又被收敛了。
“谢吏目聪慧,应能猜到老身今日来意。”
谢怀宁与她对视,她望着谢怀宁笑意温存,柔声说,“叶府素来子嗣单薄,如今我只剩这一个视若眼珠的孙儿,绝不能再容忍他有一丝一毫的错漏。哪怕他是说要天上的月亮,老身也得想办法摘了送给他,何况他现在只是要一个医师。
——吏目你可明白?”
送走晏老夫人已巳时过半。
青竹在屋里候着,见他回来,递了杯热茶过去。瞧他略有些倦色的脸,小心问道:“晏老夫人是为难您了?”
谢怀宁握着茶盏,感受着从掌心漫上的热意,心不在焉:“我一个吏目,还不值得叫她费心。”
又道:“只是头疼发作。老毛病了。”
“那……我去给您准备些热水敷上一会儿?”
“不用。”谢怀宁沉思片刻,忽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看着青竹:“替我备辆车,我要去一趟合意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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