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城的郊外,已经是暮秋气重。在城隍山的深处,一座道观之侧有一座石洞,洞口处圈着一圈竹篾扎起来的篱笆,竹门上挂着一块黑底白漆的牌子,上书“真武庙洞”四个大字。
徐叶子端着一个漆盘由洞外的草屋走进山洞深处的净室,她穿着一件长长曳地的楚裙,乌云般的青丝松松的脑后挽作宝髻,粉面上铅华淡淡装成,行动起来玲珑叮当,香风缭绕。
正在高台上打坐的茅门主听到声音睁开眼睛收了心法,对她点点头:“叶子是越来越有女人味了。”
徐叶子跪行到他面前,双手将漆盘高举过头顶:“谢门主夸奖。”
“放下吧。”茅门主指了指自己身侧:“坐这儿吧。”
“是。”徐叶子温顺的坐在茅门主身边,任他的手伸过来揽住自己的纤腰。
“门里的事情最近有什么值得一说的?”
“别无他事。”徐叶子想了一下,又补充道:“大师姐正忙着打年货呢,快要过年了”
茅门主从漆盘里拈起一颗水灵灵的葡萄:“过年啊,小孩子是高兴的,有压岁钱有新衣服了。大人却是要过年关的,伤神呀。”
“是。”徐叶子为他把葡萄皮剥了:“章师嫂在暗室里练功,最近几日都不眠不休的。”
茅门主咀嚼着她喂过来的葡萄:“她到底还是个好苗子,你不要打扰她。”
“是。”徐叶子低头道。茅门主抬起她的右臂,抚摸着那套在手腕上的银钩:“这个东西用的习惯吗?”
“……已经习惯了。”
“尽快习惯吧,我还有事要你去做。”茅门主说着,顺带在徐叶子的粉脸上拍了两下:“做得好了,自然会有你的好处。”
“弟子为门主办事,敢不死命。”徐叶子趴在他身侧,显得万分臣服。茅门主哈哈一声大笑,笑声在石壁构成的净室内久久回荡,却不平息。
徐叶子慢慢的直起身子来,茅门主忽然转过身子来看着她,她心里一惧,又赶紧伏下来。茅门主却拦住了她,一手搭在她的肩头,缓缓的将那楚裙扯落,露出晶莹若玉的香肩。
邹嬿午睡醒来的时候,面前站着的是徐叶子,这位年纪最小的师妹她是越来越觉得陌生了。原本印象中的她不过是熊绮的小跟班,半大的孩子还不懂事,可这半年的功夫,徐叶子却也有了她自己的气度。或许这就是所谓的成长吧。
“今年的年关好过吗?”徐叶子站在她的床头,没有坐下来而是居高临下的望着她。
邹嬿摇摇头:“我自己料理的过来……你什么时候也关心这个了。”
徐叶子俯下身子:“你瞒不过我。门主什么都知道,我也什么都知道。这是他给你的。”说着,她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塞到她的枕头下:“门主说了,年关难过。”
邹嬿闭上眼睛不想再听她说话,徐叶子亮了亮她右手手腕上套着的银钩:“我要出去一阵子,临走前能看到你醒了,真好。”
说完,她转身就要出去,刚一打开门正好迎面遇上来看邹嬿的贝夫人。她站在门口,既不行礼,也不让开,就这样平视着贝夫人。
贝夫人也和她对视着,一脸的淡然和从容。徐叶子与她就这样相互平视着,谁也不先开口,谁也不先动一下。若不是张聿端着药盏过来,她们就能这样一直对视到地老天荒去。
“夫人……叶子。”张聿奇怪的看着她们俩:“叶子,你挡着夫人的路了。”
“是,夫人。”叶子这才略略闪开了半个身子:“再会。”
贝夫人等她走远了才对着站在一边完全弄不明白问题的张聿点点头,迈步走进了邹嬿的卧房。
张聿跟在她后面走进来把门带上了才小声嘟嚷着:“叶子最近越来越……”
“由她去吧。”贝夫人不想在这些枝节问题上多纠缠,她坐到床边的圆凳上。邹嬿赶紧支撑起身子:“夫人。”
“现在身体好些了吗?最近门内的庶务太多,可不要累倒了啊。”
“这些都是弟子的分内之事。”邹嬿披着衣服便要下地来,张聿赶紧把药盏放下帮着她穿衣,还顺带对贝夫人道:“大师姐最近几日确实是累的紧,这不我给她熬了药让她也好补补元气。”
贝夫人赞许的对张聿点点头:“还是阿聿心肠热又仔细,快给她喝了吧。”
“这都是我应该做的。”张聿把药盏端过来:“大师姐,趁热喝吧,这是补药不苦的。”
贝夫人起身给她让过地方:“阿嬿,你要好好的保重身体。作为一个当家大师姐,病怏怏的可是不行啊。”
邹嬿听见这话,似乎身子都僵住了。连着张聿都呆在那儿不动了。
贝夫人瞅着她们俩微笑道:“怎么了……阿嬿,难道你想推辞吗?”
邹嬿赶紧把才喝了一半的药盏放下来就要给贝夫人跪下:“夫人……”
“不用多说了。”贝夫人扶住她:“你办事,我是极放心的。阿聿,你以后要好好的协助阿嬿。以后扇子门的内外大小事务你们觉得可以自专的,就自己决定。有问题就来问我。门主潜心修行,轻易不要去打扰他,晓得了吗?”
“弟子明白。”邹嬿和张聿对视了一眼,立即毫不犹豫的回答道。贝夫人很满意她们的爽利。她又吩咐张聿道:“你去把阿蔡和小李也叫过来,我也有话要吩咐他们。”
“是。”张聿拿着空碗走了出去,贝夫人重新在圆凳上坐下,邹嬿保持着半跪的姿势,似乎还没有从这震惊之中清醒过来。
贝夫人从手上褪下一个玉镯子塞到她手里:“这是给你的,好好拿着。把这个家当好。”
“这,这如何使得。”邹嬿赶紧推辞,贝夫人却硬塞到她手中,不由分说的还帮她给戴上了。
“正好,给你最合适了。”贝夫人笑眯眯地说道。邹嬿眼圈一红,就在这儿恭恭敬敬的给她磕了两个头算是完成了这个小小的仪式。
张聿很快就领着蔡婓和李潇来了。他们师兄弟两个不是在喝酒就是在去酒肆的路上。李潇本来就是个浪荡公子,但没想到他把蔡婓也给带坏了。这叫贝夫人有些始料未及。但转念一想到蔡婓今年百事不顺,倒也就释然了。
“夫人。”这对苦命的兄弟行了一礼,贝夫人朝他们微微一笑:“年关将要到了,门内百事繁杂,需要有个人出来挑头疏通中外,理顺上下。门主潜心修行,不问世事已久,而且这些门内的小事也不值得去打扰他。我呢也是个闲散的性子,看见这些鸡毛蒜皮就是头疼。今天把你们召集来,就是有话要对你们说。”
“请夫人训示。”
“蔡婓、邹嬿、张聿、李潇,嗯,朱丹出去办事了,等她回来你们再向她传达一下——每年年关都有很多事情要办,邹嬿是你们的大姐,耐心温柔,又细致认真。今年的总务就由她来处理了。邹嬿你一贯体贴下情,底下的小师弟小师妹们都说你是个好人;做事也有分寸,我也是多少年都看在心里面的。今年把这个担子交给你来挑,不要让我失望啊。”
“是,弟子必定竭尽所能,必不辜负夫人的期望。”
贝夫人又对剩下的三人道:“你们和邹嬿都是情同手足的,我相信你们会协助她处理好事情的,是吗?”
三人一同正色道:“必如夫人所愿。”
贝夫人特地站到蔡婓面前:“阿蔡,我知道你最近很难过。但是还是希望你能够振作起来,你是门内的大师兄,要给弟弟妹妹们做一个表率啊。”
蔡婓苦笑了一下,他缓缓地朝着夫人做了一揖:“夫人……我尽力吧。”
李潇在一边小声的问道:“夫人……您这样做,门主知道吗?”
贝夫人摇摇头,却说道:“你们几个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对你们的人品性格我都是放心的,这个扇子门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对于我而言,就是我的天下了。”
“扇子门也是我们的天下。”四个人一起低声重复道。
“以扇子门为天下者,和欲以扇子门为通往天下的途径者,是难以共存于一个天下的。”贝夫人一个个的看着他们:“这个天下,需要我们共同来守护。”
蔡婓的嘴唇蠕动了几下:“师娘和师傅是要……”
贝夫人看着他:“我是你的师娘,也是这扇子门的一员。”
李潇问道:“除了夫人,还有谁……”
“董长老、洪长老表示全力支持我们,江长老也给我回了信。”贝夫人走到窗前:“当年我们扇子门是多热闹啊……现在能找到的就只有他们几个了,老朋友们越来越少,连你们这些孩子们也越来越少。”说着,她满是感伤的回过头来看着他们:“有时候一闭上眼睛,就还仿佛能够看得见你们小的时候在花园里蹦蹦跳跳的样子,还能够看得见我们一群人站在走廊里看着你们戏耍时哈哈大笑的的样子。是时候改变这一切了。”
屋子里的气压一时间有些低,贝夫人淡然一笑:“不想参加的随时可以走,我这里来去自由。”
“算我一个。”李潇站了出来:“夫人,我愿意为您效命。”说着,他跪在了贝夫人面前。
接着是张聿,邹嬿。蔡婓犹豫了很久,也在众人的目光下缓缓跪了下来:“我愿以扇子门为天下,为之献出一切。”
“门主,客人来了。”徐叶子把一位带着斗篷的访客引入了净室,然后乖巧的守在了洞口。
不该知道的事情,最好就不要知道。
茅门主难得的走下了高台:“我的兄弟,我就知道你会来。”
那斗篷男却行了一礼:“门主在上,遥岂敢无礼。”
茅门主哈哈一笑:“江兄弟如何于某见外起来,想当年你我快意江湖,约为兄弟,今生今世,同富贵,共荣辱,又岂在这区区名位。”
斗篷男闻言精神一振,将斗篷摘下,斗篷下乃是一剑眉方脸的汉子,虽然已经四十开外不复少年时的倜傥,却更有一种名为沧桑之后的神彩。他抱拳对茅门主道:“茅兄。”
“江贤弟。”
两人一同哈哈大笑,茅门主挽着他的肩膀与他一同走上高台:“你夤夜而来,定然是为了门中的大事。且让我猜上一猜……嗯,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是门中有人想要对我下手了?他们终于等到时候了?”
“茅兄,这次不比往常。”扇子门硕果仅存的长老之一江遥压低了声音对他道:“这次带头的,可是贝贝。”
茅门主身子一震,旋即笑道:“贤弟是不是误会了,贝贝她怎么会……”
江遥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你和晓红的事情泄露了。贝贝能够容你一千忍你一万,这是她最后的底线。”
茅门主将信将疑的接过信来,展开了只看了短短的几行便不由得变了脸色,手一抖竟然就把这信纸给扯烂了。他双手这么一搓,信纸就在他手心里变成了灰。
江遥见他脸色铁青,双目中似乎都能喷出火花来,便呆在一边不说话。就这样静默了也不知道多久,茅门主终于忍不住一掌拍在了面前的石案上,只听得一声轰响,这足足有一寸后的石板硬生生的被他这一掌击成了四分五裂的数十块小碎石子,而且没有一块比拳头大的。仅仅这一份功力便足以在武林中横着走了。
茅门主冷哼了一声:“我一向待她不薄,没想到她也能想到要勾结外人来害我。果然,天底下女子都是会骗人的,越是漂亮的就越会骗人。”
江遥也是苦笑一下,摇摇头,拍拍自己结义兄弟的肩膀:“那你打算如何?”
茅门主恨恨地在蒲团上坐下:“他们想要我的项上人头,那就来吧,只要他们有本事,便来吧。”
“茅兄,可不要意气用事啊。”江遥怕他一时想不开要做出什么傻事来:“这事应当从长计议。”
“除了你之外,她还与谁勾连了?”
“还有洪殷和老董。老董老糊涂了,多半还是洪殷其中上下撺掇搞的鬼。你可还记得,在熊绮的那份名单上,洪殷可也是有份啊。”
“我当然记得。”茅门主冷哼一声:“本来看在她是多年的老姐妹的份上准备暂且不与她计较的,谁知道她竟然还变本加厉了。还有老董,你说他是老糊涂了,我看他是一贯装糊涂。初方家两口子背叛本门的时候,就是老董妇人之仁才留下了后来的祸端——现在回头看看,究竟是妇人之仁,还是别有用心,倒是难说得很呢。”
茅门主在高台上来回踱步了一圈之后说道:“既然她还相信你,你何不与她虚以委蛇,看她到底要勾结哪些外人来颠覆本门。”
“是。”江遥答应了一声,似乎又想起来了什么的补充道:“大哥,我说多一句,熊绮那件事情你着急了。这孩子是我是知道的”
“嗯。”茅门主点点头:“我也有些后悔,兄弟你当日若是在我身边我便不会出此下策了。”
“你是有苦衷的。”江遥拍了拍他的肩膀,口气异常的坚定:“事已至此,便过去了吧。”
“好兄弟。”茅门主也抓住了他的胳膊:“我相信,就算全扇子门,全天下的人都会背叛我,你也不会。”
“谁让我们是兄弟呢。”江遥淡淡一笑:“应该的,不客气。”说完这话他顿了一下:“时间不早,我还要回去,贝贝还在等我回复。”
“我送你出去。”
在门口站立着的徐叶子很惊诧的看见茅门主亲自送了这个带斗篷的人出了关,他们路过徐叶子的时候,那个斗篷男忽然停下了脚步,看了看徐叶子,莫名其妙的对茅门主说了一句话:“她可真漂亮啊……”
不知道为什么,徐叶子觉得茅门主再看自己的眼神都和过去又不太一样了。
没有过几日,江遥就又一次来到茅门主静修的的石洞。
“贝贝还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呢。”茅门主有些吃惊,更有些恼怒,“她就这样同意要把我们扇子门苦心经营的产业叫给天下盟和三花镖局?”
江遥冷静地指出:“不仅如此。她还交给老董一份名单,上面是你这些年苦心豢养起来的死士名单。她是要借天下盟和三花镖局的手把所有的异己都铲除掉,等你成了孤家寡人,到时候整个扇子门就是她陈贝贝一个人的了。”
茅门主忽然哈哈一声大笑:“贝贝啊贝贝啊,你真是我茅某人的好妻子,好内助。竟然将茅某人的手段都用在了自家的夫君身上。”笑够了之后他又恶狠狠地道:“对待叛徒。我们扇子门从来都是有铁一样的规矩。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将来也还是会如此。”他迈步走上高台之后又恢复了那种睥睨天下的雄霸之气:“江贤弟,你还继续在贝贝身边,把她的举动随时都传递给我。我倒要看看,她最后能如何狠心谋害亲夫。”
江遥抱拳领了命,临走的时候还不忘关切的叮嘱他道:“她和老董已经开始谋划什么东西了,你要当心……就是你的那些徒弟们,也不要太相信。贝贝已经把他们都收买了。”说到这儿,他又看了看石门之外:“女人都是不可信的。”
“我知道。茅门主点点头之后在高台上重新坐下打坐了起来。(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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