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墨丞知道之后会发生那样的事情,他想自己是绝不会离开上官绛身边一刻钟的,纵然被恶语相对,甚至拳脚相加,赖也要赖在她身边。
男子低头看着床榻上沉睡的女子,已然开始害怕——已经近乎小半日过去了,却怎么也唤不醒上官绛。
几日前还是上官绛守在他床边盼着他醒,风水轮流转,眼下却换做他盼她;他是半真半假的晕厥,她却是实实在在的沉睡长眠。
事情的原委说起来匪夷所思:昨日墨丞被甩了一巴掌,尽管说尽好话,上官绛也不允他再同床,只好灰溜溜抱着被褥滚去了美人榻;本打算一早使些小伎俩讨得美人欢心,然在一连唤了数声无果后,墨丞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只怕是叫夜锦钻了空子,控制住了上官绛的梦境。
“真的没有办法叫醒她么?”凤目瞥向床塌边把脉的青衫医仙,墨丞强压下焦躁心绪。
除他之外,屋中还有三人:月弄影,白倾语与难得离开凌波仙境走动的神女缥染颜。
天界之大,然能得凌玄帝君十分信任的,也唯有这三人尔。
月弄影缓缓摇头,“绯君娘娘所中乃是一种古老的蛊术,蛊毒在梦境中牵引住魂魄,即便用治愈仙术也无法根除……小仙无能为力,请帝君恕罪。”
蛊术。蛊术。墨丞喃喃念着这二字,最后阖眼叹出三个字:眠凰蛊。
“您是说……夜锦?”月弄影听得那蛊名不由蹙眉,“确实,我听说上古凤族中确有会施此类蛊术者,一旦入了他人梦境便可种下此蛊,以光怪陆离之影像控制心绪和魂魄,足以令人陷入长眠。只是,没想到夜锦竟会用如此邪术来对付帝君和绯君娘娘,无疑是在公然挑衅。”
他周旋于夜锦墨丞兄弟二人间已有数万年,深谙有关于上古凤族之事。
于是一切都说的通了:是自己疏忽,晚间离了上官绛身侧,没有凤凰特有的气息护她周全,这才令夜锦用趁机入她梦境种下眠凰蛊……墨丞攥紧双拳暗自赌咒,真不愧是自己兄长,即便这么多年过去,仍对他“关爱”有加。
苏芳王就是凌玄帝君的一块心病,索性叫它无药可医才好。
“夜锦既然有如此心思,为何偏偏这时候用毒蛊来对付上官绛呢?”白倾语不解,“昨日翟如刺杀失败,他是觉得自己瞒不住了,这才走了一步险棋吗?”
“不是险棋,是将军。”缥染颜淡淡看了眼墨丞,又道,“你最担心的事情似乎发生了。”
就着眼下断断续续的线索,缥染颜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从旁提点身为后辈的凌玄帝君,而白倾语和月弄影也不多问,只静静听着。
墨丞转身,“上官绛中蛊毒这件事不要惊动任何人。”
白泽神君点点头,“我会吩咐下去的。”
“染颜神女也觉得二哥他是在逼我就范吗?”墨丞默了许久,忽然唤住缥染颜,“他之前做的那些多余之事,想来也只是为了能顺利打出藏在手里的这张王牌吧?”
缥染颜点点头,“你们兄弟,到底都不是笨人。”
论年纪,缥染颜可算能称得上墨丞一辈祖奶奶还要往上走的级别,平日居住在凌波仙境,素来不喜走动,也鲜有过问如今仙魔诸事的时候……此番将她请来凌玄殿,白倾语不知费了多少口舌。
与这位艳若桃李冷若冰霜的祖宗级神女而言,小辈要娶魔域女王还是凡人农家女全都无所谓,可是提及玄冰棺中封印的夜锦,缥染颜却无端紧张起来:当初凤族四人为争夺凌玄帝君之位,不知为天下生灵带来多少灾难,反复斟酌思量,她助墨丞用玄冰棺封印住城府甚深又好斗成性的夜锦,好容易才换得眼下天界宁静平和……这份井然有序若是被打乱,她绝对不会原谅自己。
墨丞一向对她敬畏有加,听罢她所言只苦笑一声,“谬赞。”
缥染颜将目光移到上官绛的脸上:她对这个魔物女子并没有多少猜疑和不屑,想来能成为魔域王者的女人,定然有她的过人之处。数万年来守着凌波仙境一成不变的冰雪,回忆那些皑皑白雪中掩埋的冰冷过去,对于忽然落在眼底的一片艳烈绛红,她只觉得略有惊羡,就这么让她睡下去,甚是可惜。
墨丞眯起眼睛,“白倾语,帮我将伏羲九凤尾取来。”
满堂皆寂。
月弄影犹豫着提醒,“帝君,这怕是不妥罢?”
“你疯了么?”白泽神君折扇重重敲在掌心,直言不讳,“眼下夜锦蠢蠢欲动,靠的都是那张琴在镇压……你现在将它取走,无疑是……”
“难道就让她一直这么睡着?”
墨丞声音愈扬,双眸中尽是不甘,引以为傲的镇定自若早已下落不明,几双眼睛都看得出他在因为上官绛的事而忐忑不安着。
双唇开合,他的声音透着一股决然,“我也不知道伏羲九凤尾的力量能不能将她唤醒,能不能彻底破除夜锦的眠凰蛊,但总得试一试不是吗?你们莫要劝了,不管有何种后果,由我一人来承担……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没疯,我很清醒。”
“不行!”白倾语据理力争,好看的桃花眼氤氲着愠怒,“你想清楚,失去伏羲九凤尾的禁锢,夜锦元神很有可能会破冰而出!墨丞啊墨丞,你难道想重温一次数万年前兄弟相残的戏码吗?”
缥染颜与月弄影皆不说话,他们很清楚拿取伏羲九凤尾意味着什么。
墨丞并没有与白倾语争执的意思,他握着上官绛的手,轻声反问一句:白泽神君,如果眼下中了眠凰蛊无法苏醒的是染颜神女,只有伏羲九凤尾这一丝希望……但你会怎么做呢?
这一军将得实在漂亮。
月弄影无奈暗笑:墨丞从来都能这般直截了当地戳穿人心。
白倾语果然吃瘪,哑然立在原地怔了片刻,目光在缥染颜身上流连不去,最后下定决心般冲着墨丞喊了一嗓子:你等着,我这就去取琴。
他这般说,也这般做了。
缥染颜并为因墨丞说笑自己而有所气恼,只是等白倾语的身影完全消失之后,幽幽叹了口气,扼腕摇头,“若是凤凰一族的小子们性子个个都如你这般多情重义,温吞自律,想当年也不会闹成那副局面……”
她的话没有说完,仿佛因沉淀了太多太多的沉重而令心情不快。
“惭愧,我不过是个疯癫又不讨人喜欢的家伙,很多时候我也知道,自己实在难以胜任凌玄帝君之位。那时只是想着与其把天界交给那三位兄长,倒不如捏在自己手里更妥帖——宁静、美好,这些说起来容易的字眼,只有身在其位,才知道多么艰难……想来这种失落,也只有这个女人体会过罢?”
性情太过于凉薄的神仙,总少了那么一点儿情义。
而作风似火燎烧的魔物,恰好可以补足这处空白。
缥染颜走近床榻边,俯身替沉睡不醒的女子拨开额前碎发,“所以才会额外珍惜吗?”
大概吧。他回答。
*
四下缭绕的雾气有些不真实,黄沙石块从自己眼前生生穿透过身体,一切简直就像是……置身在梦境中。
上官绛在阵阵号角声中勒停身下马匹,环顾周围一并冲杀的苏芳城将士,他们的表情狰狞嗜血,双眸已然变作赤红色,好似杀戮是一种本能,全然忘记了最初出城迎敌的真正目的……这也许当真是在梦境中罢?
一场渴望早些醒来的噩梦。
“王上,要赢了!”副将燕宣骑着白马匆匆追赶上来,他的额角已经被鲜血染红,浑身都是刀剑伤痕,却遮掩不去眉眼间的欣喜,“凌玄帝君已经退兵!这场战役,我们就快要赢了!”
燕宣?你不是应该在玉池桃园才对……
她的疑惑还没有得到解答,耳边又响起戎苑低沉浑厚的声音,“不可掉以轻心,杀了墨丞,才算是最后的胜利!”有着铜色肌肤的健硕男子高举手中□□,紫玉蛟龙铠因为沾染太多鲜血而散发出一股腥甜味,他扭头冲着紧随其后的兵将高声呼喊,“全军听令,随我冲杀入敌营!斩下凌玄帝君头颅者,重重有赏!”
“吾王在上,苏芳长宁——”
四下响起魔族将士的呐喊声,潮水一般涌向前方。
不对的。不是这样的。心中有个声音在不停呐喊,然而她张了张嘴,却一句命令也下达不了。肩上绛红色翎羽随风颤动,像极了燃烧着的玄凤尾羽……
墨丞。那个人的样貌越来越明显,好似就在眼前,伸出手来,却什么也碰触不到。
场景飞快转换,森森白骨尸体之中长出妖娆的绛红色花朵,视野被最喜爱的绛红色做占据,无数衣着华美的仙女取代了苏芳城兵将,然后是流萤的声音响起,“绯君娘娘,帝君就要来迎娶你了,还不快褪下铠甲,梳妆打扮,早些换上凌玄帝后的衮服……”
她还在前行,却不得不喝令翻羽停下四足,“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月弄影一袭浅色的影子慢慢浮现,“彩礼都已经搁在苏芳城外了,帝君还遣送来了天界最好的工匠和医师,送上医典灵药,说这些都是凌玄帝后应得的……”
梦罢?一定是……梦罢?
快醒醒。光怪陆离的变幻场景中有人轻声唤着她。
“墨丞?墨丞是你么……你在哪里?我看不见……”她只能想到那个名字,好似短短两个字,加起来就已经是全部可以依赖的东西……翻身下马,上官绛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行,磕磕绊绊,一路坎坷,“你在哪里?我……我又在哪里?”
她从未有过如此复杂的梦境,无论如何也醒不过来,除了走向越来越深的黑暗,什么也做不了。
一曲高亢琴曲始料未及地钻入耳中,上官绛驻足,仔细分辨着琴声的来源。
是《云蒸龙变》。她再熟悉不过的曲子,每每在沙场上缭绕,就足以颠覆整个战局,是……月弄影在演奏么?如此疑惑只不过在脑海中浅浅一逗留,她便自己否定:不,不是他,琴曲间昭然而出的那股张扬凌厉,绝不是那个神秘内敛的男人。
可如果不是月弄影,莫不会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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