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砍了。”
略显昏暗的营帐中充斥着一股霉味,外面的风像是发狂般扯着嗓子嘶吼。气氛在那决然二字后更加诡异,忽明忽暗的烛火忽然跃动一下,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响。
“我让你砍下去,你听不明白吗?燕宣,动手!”
女子的声音像是裹着一层冰渣子,一路冷到心尖上。她伸出去的右臂不知何故而变作乌黑,压着淤血,几欲可以描绘得出每一处经脉的走向。
臂膀之上,长刀寒光正盛。
“可是,王……”唤作燕宣的魔族将士显得极为犹豫,握刀的手直发颤。
“一只手臂而已……手和命,哪个重要?砍!”年轻的苏芳王一语落定,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势,扭头不再看他。
整个营帐顿时陷入进退两难的僵持,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颇为复杂:尽管王上发话,可那握着苏芳城千万条魔族性命的臂膀,岂是说断就能断的?一柄长/枪在她手,自有百年安定,刃在城在,可这握着兵器的手若是没了,可算是毁了半座苏芳城?
没有人敢应允,亦没有人敢反驳。
不想帐外始料未及地响起男子略有深意的笑声,如同一场甘霖,浇灌一地龟裂。
“什么人!”身着轻铠的女将猛然撩起帷幕,短刃直逼那人脖颈。
发笑的男子一身青衣,沾染了些许血污。被锈迹斑斑铁链捆缚住的双手负在身后,即便是眼下被俘的姿态,却丝毫未有消退气场,周身笼着淡淡光华,在一队战俘中显得格外扎眼。
“报告,这些是在黑水河抓来的最后一批战俘。”为首的魔物将士急忙开口回答,末了又在女将耳边又轻声提一句,“……都是些不经打的家伙。”
喔。她挑了挑眉,轻蔑道,“原来是天界的鬼孙子!”
被羁押的天界兵将各个垂头丧气,满脸皆是疲惫——往昔在凌玄妖魔面前作威作福已成习惯,一日沦为阶下囚,自是百般难堪与不甘。
历经大半月的黑水河一战以魔域苏芳城的胜利为终结,天界诸神一片哗然。
苏芳王上官绛,捍守着城中数万魔族的信仰。
魔域子民有诗称道:
□□一柄酒千觞,
革裹白骨赤旗扬,
若问女子当如许,
苏芳城里苏芳王。
“怎么,见我王受苦,你可是得意得很?”
乌黑长发轻轻动了下,男子抬眼。
视线越过出言不逊的女将,直直凝视着营帐正坐的上官绛,又笑了一声,“不过是区区‘玉虚风蜈毒’,竟逼的魔域苏芳王引刀断臂,这事儿说出去,恐怕要叫天界诸神笑话好些时候。看样子,这一战我们算不得输……”
“住嘴!”女将呵斥一声,扬起手中兵刃。
“飞沙,你退下。”上官绛喝退女将,捂着臂膀上流血不止的伤口迎上男子目光,沉声道,“听阁下的口气,这毒……你能解?”
褪去战铠,面容美艳的女子只着一身红绸锦衣,扯去半边袖子,整个人像是一朵开至荼蘼的红花,不得不叫他人的目光流连;又或是中毒缘故,不过短短半个时辰,她右臂的刀伤就已溃烂不堪,五指肿胀呈现黑紫,饱满的唇几乎没有血色,一双冷眸中却无丝毫畏惧。
好一个苏芳城里苏芳王——男子暗忖,应着她的问话,微微点了下头。
魔物眯起眸子,“你是谁?”
他挺直脊梁,淡漠吐出三字:月弄影。
“随军医仙?”重点在后两个字。
“是。”
“过来。”上官绛示意飞沙给他松绑,顺势招了招手,“你说这毒你解的了,我便让你解——呵,我倒要看看,凌玄帝君的医仙到底有几分能耐。”
“王……”燕宣唤了一声,似觉不妥。
“王上请三思!”女将飞沙当即单膝跪下,俯首劝诫,“此人乃是凌玄帝君墨丞的人,方才那声笑实在不合时宜,还不知肚子里怀着怎样的坏水!万万不能信任!”
语毕竟是赢得应和阵阵,一列将领皆点头称是。
上官绛垂眼,终是道出心底之言,“这毒似能随血遍布全身,若不断臂,怕是难保一命;可若当真断臂,必伤元气,那样的苏芳王又如何能护得苏芳城中子民安危?定要比丧命更加令我苦痛不安,心如死灰。纵然是一死,倒不如死马当作活马医,由他试试罢,若真是要害我……”
她望月弄影一眼,“……我纵然做鬼也不会放过那些神仙。”
燕宣轻叹,向飞沙使了个眼色。
后者会意起身,从怀中摸出粒黑色药丸,扼住月弄影下颚逼他吞咽下去,“这是‘绝命丹’,你若敢使诈害我王上,休怪我们不留情面!”
见他没有挣扎反抗,飞沙这才转身对羁押战俘的魔物兵将下令,“给他松开。”
“那我若医得好呢?”重获自由的月弄影揉着肩膀,薄唇勾起,“一毒换一毒,你们可能给我解药?”
“不仅给你解药,还放你自由。”上官绛侧目,长睫忽颤,“苏芳王素来一言九鼎,月医仙大可宽心。”
月弄影鼻中冷哼一声,神态自若地将衣襟理得服帖,在营内魔物憎恶的目光中大步走向王座上强忍痛楚的女子,一把扯过她右臂细看片刻,便毫不客气地使唤周身之人,“匕首。”
燕宣解下随身匕首,稍有迟疑递了过去。
月弄影墨瞳一瞥,随手提了营帐案几上开封的酒坛,将烈酒淋在短匕刃身,搁在烛台上灼烧少顷,飞快刺进上官绛右臂原本伤口中……
他下刀准狠,顺着手臂内侧一路向下划开寸许后猛然翻挑,剜出些许血肉,几条浑身乌黑的毒虫与血块一并掉落在铜盘里,没于污血之中不停扭动身躯。
黑色的血滴落在桌案上,灼痛在场每一个人的眼睛。
“去清洗伤口。”医仙拾起一旁的白色柔巾擦着手,一番话说得云淡风轻,丝毫不降诸多魔物搁在眼里,“至于包扎的事儿,就不必我亲自来了罢?”
苏芳城随军医者大多殉难,副将燕宣飞沙不敢怠慢,俯身为苏芳王清洗包扎。
上官绛提着的一口气终于呼出,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
疼。钻心的疼。想不到放血割肉,竟是这般感受。
可肌肤之疼,远远不及九天之上某个男人给她的切齿拊心之痛。
不知引线在何时被燃起,神魔间的战事已经持续了近千年,缘由仅仅是魔域苏芳城不愿向高高在上立于云端的凌玄帝君俯首称臣,仅此而已。
这座赤色之城隐没在被阳光遗忘的角落里,风沙与荆棘已经成为不可或缺的风景,城中血色旗帜张扬,处处充斥着污浊却自由的味道。
好笑。她可是深受族人爱戴的苏芳王,为何要向一个不曾往来的神仙低头献媚?
上官绛阖眼,脑海中浮现的是黑水河边成堆的尸骨,折断的金戈,凄绝的哭号……那些挥之不去的阴霾令她痛苦,无助,迷茫,分神之际,一柄毒箭已深深扎入右臂之中,直到如今彻骨疼痛,才算是真正清醒。
她想她还不能死,在苏芳城迎来真正的祥和与平静前,绝对不能死。
“这些是风蜈虫卵,在鲜血中方可孕育成虫,不断释放毒液,啃食宿主血肉。”月弄影用刀刃拨弄着污血中的颗粒,好似在玩弄十分有趣的物件,“不将这些虫子剔除,即便苏芳王自断右臂,也根本无法阻止此毒的扩散。”
上官绛推开燕宣,用左手兀自缠着纱布,冷笑道,“想不到堂堂凌玄帝君,兵将出战竟需的用如此阴邪之毒。”
“谬赞。”月弄影拱手一拜,“实不相瞒,苏芳王口中‘阴邪之毒’正是由小仙所炼制。帝君一直吩咐:对付苏芳王,自然需的特别之物。”
女子冷哼一声,不再多言,只转身去取战铠。
“这几条毒虫只是冰山一角,剩余虫卵怕已入了苏芳王五脏六腑,一时半会还未有孵化。”医仙低笑一声,依旧保持着原先的姿势,一双凤目在她身上徘徊不去,“还需配药内服。”
上官绛手悬在半空,缓缓转过身来盯着他看,似是想看清楚这凭空出现又救了她一命的家伙心中打着什么算盘。
结果他只是笑,“我也中了你们的毒,说谎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好处。”
擦拭完染血的匕首,月弄影将其还与飞沙,自作主张做了决断,“你们的王需要静养,请尽快撤离黑水河。”
女将蹙眉,匕首横在胸前,随时准备刺进男子的胸膛,“我们凭什么信你?黑水河是苏芳城最后一道防线,若是有什么闪失……”
“飞沙,你莫说了。”燕宣制止,沉声道一句,“王上的安危最重要。”
飞沙啧了一声,狠狠瞪了眼月弄影。
一身戎装的年轻将士却恭恭敬敬朝他拜了一拜,“月医仙还有什么吩咐?”
他摇摇头,“我的解药能给了吗?”
飞沙忍不住插话,“待我王康复,自会将解药给你。”
心知那些魔物并不好惹,月弄影冲着燕宣笑了下,没再说什么。
“备车,送王上回苏芳城。”
“慢着,我不能走。”
沉默半晌,上官绛竟是开口拒绝,美眸轻轻撇望向营帐外,“仙魔两军交战初辨胜负,难保不会有所逆转。毕竟对手是凌玄帝君,我们切不可大意——就算不能上战场,我也要坐镇黑水河,亲眼看你们将那些伪善的神仙杀个片甲不留,彻底赶出魔域!”
“王,身体要紧……您体内之毒怕是还未解干净,无论如何请先撤回城中去罢。”燕宣面露难色,恳切道,“战事至此,我们仍处在上风,墨丞那老狐狸纵然有天大能耐,也绝不可能完全攻占我黑水河一线!再者,苏芳城虽固若金汤,所剩兵力却不多,由您亲自守城,也可定城中魔域子民心思啊!”
她仍是不决,因伤口疼痛额上沁出细密汗珠。
上官绛并非是一个迟疑之人,只是这次战事不同寻常,只能胜,不能败。
飞沙应了众人意思,拱手又进言,“王上请放心,末将等人誓死守下黑水河!霁威将军很快便要回师与我军汇合,到那个时候,就是再来十万天兵,也绝不可能再进犯我苏芳城领土一步!”
“是啊,有霁威将军在,王上大可放心回城养伤!”
“若是大将军回来,也一定会劝王回城修养的……”
若是那男人看到自己眼下的模样,就是提着脑袋也会逼自己回去养伤的罢?软肋被狠狠戳痛,阖眼摆手,上官绛从牙间挤出二字: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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