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昨夜吐蕃刺客潜入大理寺北狱,王忠嗣被刺身受重伤。”
李隆基正在任由婢女给他梳理头发,高力士快步走到他身边, 低声禀告。
李隆基诧异“吐蕃刺客”
“的确是吐蕃人。”高力士恭敬道。
李隆基沉下了脸“王忠嗣情况如何”
“性命无忧,只是腿保不住了太医令说恐怕日后走路都要搀着拐杖,再不能骑马了。”高力士语气带着些许唏嘘。
他是冼夫人后人,也算将门之后, 只是父辈犯了错方才被贬为奴, 做了宦官。
将军断腿, 总归是让人觉得可惜。
李隆基一愣, 沉默了许久。
这段时间他承受朝野上下的压力也很大, 昨日哥舒翰还请求要以爵位换取王忠嗣的性命, 再加上其他几镇节度使也都上表求情。李隆基本来已经有些承受不住压力, 想着暂且将王忠嗣贬到偏远地方, 等过一年半载风波过去再行处置。
没想到吐蕃这一行刺倒是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将军怎么能是个瘸子呢。
一个现成的让他能收回王忠嗣手中兵权的理由,还不用让他背负迫害忠良的骂名。
一时间李隆基想到的第一感受竟然不是吐蕃人在大唐都城长安城大理寺内行刺是多么让大唐丢脸,而是王忠嗣这个扎的他心里难受的刺终于被拔出去的快感。
“既然如此告诉右相, 王忠嗣交构东宫、忤逆圣旨,朕念在他多年来为大唐立下汗马功劳的份上便宽恕他大罪, 让右相寻一个远离兵权的清闲职位给王忠嗣养老吧。”李隆基淡淡道。
高力士弯了弯腰,恭敬道“陛下,右相近日受了风寒,在府中养病。”
李隆基皱了皱眉,道“那就让左相去做此事吧。”
看来李林甫也是年纪大了, 这两年身体越发不好了。
手底下没有得力的臣子,也让李隆基觉得有些头疼。
随着年纪越发大了,李隆基更加重视修道养生, 并不太爱管朝堂之事,只有涉及太子与谋逆之事李隆基才愿意管一管,其余事情李隆基都已经扔给了下面的臣子。
他得养生修道,方能活得长长久久,政务太耗费心血,只恐会折损他的寿元。
倘若李林甫当真年老体弱不得用了,他也得再找一个新人替他干活。
只是想再找一个像李林甫这么好用的臣子也不是件容易事。
“还有一事,吐蕃刺客从大理寺离开后逃窜到了大理寺丞吉温府中寻求庇佑,金吾卫前去抓捕,吐蕃刺客自刎,临死前还高呼让吉温不要忘了约定,金吾卫中有能听得懂吐蕃语之人,恰好听见了他们密谋。”高力士又道。
李隆基想了片刻才从记忆中找出吉温是谁。
原本他还以为吐蕃刺客是假扮胡商方才混入了长安,毕竟长安居住着数万胡人,吐蕃人想要混进来也不难。
至于为何要行刺王忠嗣原因就更好猜到了。王忠嗣数年来领导大唐军队对吐蕃发动过数次战争,说一句血海深仇也不为过,如今王忠嗣失势,吐蕃人想要趁机报仇再正常不过。
反正刺客潜入的是大理寺又不是皇宫,大理寺和皇宫的防守力量也是云泥之别,威胁不到自己的安危,李隆基本来都没想再往下查。
没想到竟然还有牵扯的朝中官员。
李隆基抬手按了按额角,觉得朝中烦心事实在太多,让他厌倦极了。
“除了那个吉温外可还有牵扯的其他朝臣”
“没有了。”
高力士早在李隆基起床之前就已经将这些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弄清楚了。身为李隆基身边最得用的宦官,圣人问什么他就能答上什么,这是最基本要求。
“左金吾卫将军认为可能是吉温白日因为王忠嗣受了罪,所以恼羞成怒下才勾结吐蕃人刺杀王将军。”
“嗯”
“昨日吉温对王忠嗣用刑,正好被前去探望的寿安公主撞了个正着,寿安公主便骂了吉温一顿。”
高力士深谙说话的技巧,因为武惠妃的关系,李长安和高力士关系还不错,再加上高力士本就厌恶吉温这样对忠良滥用私刑的酷吏,于是嘴皮上下一转。
李长安把吉温打的吐血,还用剑架在吉温脖子上威胁他之事就变成了李长安轻飘飘的骂了吉温一顿。
谁说威胁不是骂呢
李隆基果然没有再往下问,他只是挥了挥手“既如此,那就让大理寺和御史台依律审问吧。”
折腾了这么多日的事情终于可以结束了,他也不必在日日听那些官员念叨,可以接着玩乐。
王忠嗣瘸了腿,再不能领兵上阵,自己也不用再忌惮他,这次又打压了太子的气焰,间接警告了太子不要想着触碰兵权,李隆基认为他的目的已经都达到了。
他是天子,只要维持好权力平衡就能保持朝局稳定,他最擅长的正是平衡权力。
王忠嗣腿上的伤口已经被太医简单包扎了一下,太医告诉王忠嗣他这辈子再也没法骑马的时候,王忠嗣只是睫毛颤了颤,很快就接受了这个结果。
那一匕首是他亲自刺下去的,后果如何,王忠嗣早就知道。
王忠嗣躺在牢房地上,安静等待着结果,无论结果是什么样子,堂堂节度使在大理寺牢狱中被吐蕃刺客刺杀重伤,朝廷都会有所反应。
温暖的日光从牢房上方那丁点透气小窗缝隙中照下来,洒在了王忠嗣脸上,明灭不定。
一只鸟停在窗边,叽喳叫了几声,细小的爪子蹬了一下窗栏,振翅飞走了,几块碎雪被蹬了下来,落在了王忠嗣脸上,很快就被体温温暖化成了雪水。
脚步声从牢房外传来,今早新换上的锁被打开,铁链叮当作响。
王忠嗣努力侧过头,这个角度他只能看到靴子,一双乌皮靴在他面前停下,王忠嗣微微转了转眼珠。
李长安迎着光,蹲下了身体,伸出手揽住了他的肩膀。
“将军,我来带你回家了。”
一滴泪顺着眼角砸在牢狱冰冷的地面上。
“好。”
王忠嗣声音沙哑应道。
可哪里是他的家呢
他以前以为大明宫是他的家,他在大明宫长大,圣人是他的义父,可现在圣人不再是他的义父了,大明宫也不是他的家了,哪里又能是他的家呢
李长安轻松将王忠嗣扶了起来,将王忠嗣扶出了牢房,一把带着木轮的轮椅已经停在了牢房前,王忠嗣坐在轮椅上,听完了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对他的处置。
“实本大罪,朕念尔功绩,特此宽恕,兹夺节度使职务、云麾将军、左武卫大将军、西平郡太守留金紫光禄大夫、兼洛阳长史。”宦官念完了诏书就离开了。
唐朝一人身兼多职是常有之事,王忠嗣先前作为大唐开国以来唯一能节制四镇的节度使身上的职位更是多达十数个,绝大部分都是武职。
如今一道圣旨将他身上的武职都剥夺干净了,只留下一个名誉官职金紫光禄大夫,还有一个限制他行动的洛阳长史。
给王忠嗣一个官职并不是代表李隆基宽容,而恰好是为了限制王忠嗣只能待在辖地不能随意离开辖地。
王忠嗣却看了李长安一眼他没记错,寿安公主如今就住在洛阳城吧
再加上这一出牢房门就停在门口的轮椅。
王忠嗣被李长安推着轮椅推出了北狱,他忽然抬头看着李长安,嘴唇动了动。
“多谢寿安公主救命之恩。”王忠嗣轻声道。
李长安笑了笑“阿兄怎么还这么见外了,去岁分明还喊我妹子,今日怎么又成了寿安公主。”
王忠嗣眼神平静道“先前是臣托大,时至今日臣才认清自己先前的忤逆。”
他的声音平静极了。
李长安没有说什么,只是推着轮椅走到了一旁的树下。
李隆基又亲手杀死了一个儿子,也是唯一一个曾经真情实感将他当做父亲敬爱的儿子。
李隆基为了他莫须有的猜忌,为了保住他的皇位和权力,亲手杀了这个从未有过一丝一毫贪图他皇位和权力的义子。
从牢狱里活下来的王忠嗣再也不是乖乖跟在李隆基身后喊他“阿爷”的义子了。
李隆基也不在乎。
“阿兄喊了我那么长时间的二十九妹,忽然改口喊我寿安公主,我还觉得有点别扭。”李长安颦着眉。
“阿兄愿不愿意认个义母,这样就又是我兄长了。”李长安嘟囔,“就是不知道我娘愿不愿意多一个比她还大十岁的儿子”
“唤我长安吧。”李长安琢磨了半天,觉得她阿娘应该不愿意平白无故多一个比她还大十岁的儿子,于是打消了替她娘认个儿子的想法。
王忠嗣惊讶看了一眼李长安“长安”
“长长久久平安健康的长安,也是长安城的长安。”李长安不满道,“我一开始就叫李长安,是那老家伙觉得不顺口上户口的时候才给我改了名叫李安娘,早晚我要自己改回去。”
长安怎么了就那老东西想的多,人家还有叫建国建军的呢,不也照样叫。不过问题也不大,唐朝经常给皇子公主改名改封号,太子李亨就改过四次名字最后才改成了李亨,她以后自己改过来就是了。
李隆基自己小时候还给他自己起名叫阿瞒呢,曹操那个阿瞒,可看他从小就想着宁可他负天下人,也不让天下人负他,呸,从小就会装模作样的坏家伙,还好自己没有遗传他的虚伪
王忠嗣装作没听到李长安喊李隆基“老家伙”,他心想,长安还真是像圣人啊,去岁在他面前装的对圣人那样恭敬敬仰,如今不用在他面前装模作样了口中的称呼就立刻从“阿爷”变成了“老东西”。
去岁他还以为圣人宽宏仁义、爽朗大度而觉得李长安不像圣人,如今知晓了圣人的真正面目再看李长安,去岁李长安那一句“类父”还真没说错
“长安在此是在等人”王忠嗣裹紧了身上的大氅。
虽说已经过了腊月,可还未开春,天气却依然还颇为寒冷。
李长安已经推着轮椅在此处站了许久了,视线一直盯着路南,不难看出来她在等人。
“是在等人。”李长安随口道,“此人阿兄也认识。”
还不等王忠嗣思考什么人他也认识还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大理寺北狱前,李长安就看着南边露出了怎么看都像是不怀好意的笑容。
“来了。”
王忠嗣坐在轮椅上比李长安要矮许多,李长安话音落下,他才看到路那边被几个金吾卫架过来的人。
正是昨日还趾高气扬对他用刑的那个酷吏吉温。
吉温被审问了半日,虽还未被用刑可胆子已经被吓破了,圣人下令将他压入三司按程序审问,吉温被吓得连站都站不起来,只能由两个金吾卫架着胳膊往大理寺北狱送。
他自己是酷吏,更清楚进了牢狱后会经历什么酷刑,只要想一想他往日施加在别人身上的那些狠毒手段如今他都要通通经历一遍,吉温便觉得生不如死。
王忠嗣被放出来了,北狱腾出了地方正好关押他。
“公主。”两个金吾卫架着吉温走到北狱门前,看到李长安后停下来见礼。
李长安笑吟吟推着王忠嗣走到吉温身前上下打量了一番他,脸上露出了十分诧异的模样。
“呀,这不是吉寺丞吗本宫想起来了,昨日本宫还在此处见过吉寺丞,吉寺丞今日怎么又来了”
李长安恶劣一笑“莫非是还想对王将军施加私刑不成。只是恐怕不能如吉寺丞所愿了,圣人已经下旨将王将军放出大理寺狱,吉寺丞若想在动用私刑,只怕不成了。”
吉温脸色更青,尤其是听到李长安口中吐出的“施加私刑”四字后,两条腿更是忍不住颤颤打着哆嗦。
害怕的模样比昨日李长安把剑架在他脖子上的时候更加真情实感。
毕竟吉温知道李长安不可能真的光天化日当着其他官吏的面一剑刺死他,但是如今他被关入大理寺狱中,是真会被施加私刑、屈打成招啊。
“我是冤枉的我不认识那些吐蕃人”吉温双目无神喃喃道。
可没人会听他解释。
吐蕃刺客死在了他的府中,死无对证。倘若不是他勾结了吐蕃,为何那些吐蕃刺客不偏不倚就只往他家里跑呢
李长安和王忠嗣二人冷冷看着吉温,没有一个人被他的话打动。
忽然,李长安拉起了王忠嗣的右手将他的袖子掀开,袖子下面是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这儿曾经只有一道刀痕,是保家卫国的战场上被敌人所伤。”李长安冷冷看着吉温。
“如今却满是鞭伤和烫伤,本宫找不到那道刀痕了。”
说话间李长安走到吉温身前,不容拒绝的一把拉住了吉温的手。
吉温哆嗦了一下,想把手往后缩,李长安的手却像铁夹一般狠狠钳住他的手,吉温挣扎了几下手却纹丝不动。
李长安强行拉着吉温的手强迫他触碰了一下王忠嗣右臂上的刑伤,吉温满脸惊恐拼命想把手往后缩,却无力回天。
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一道道还带着血腥气的伤痕离自己越来越近,那些血淋淋的伤痕仿佛一簇汹涌的火焰一样要将把他烧得骨头渣都不剩。
他的指尖触碰到王忠嗣右臂上伤口的那一瞬王忠嗣表情没变,吉温却崩溃大哭。
“饶命你们不能”吉温已经失去了理智。
刑具用在他身上得有多疼啊
可吉温等不到回应了。
李长安已经推着轮椅上的王忠嗣往前走了,吉温则被金吾卫架着送进牢狱中。
吉温被扔入了牢狱中,牢房地上还有一摊未被清理干净的血迹。
那是王忠嗣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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