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容的计谋很简单,但若让她得逞,后果不堪设想,北静王妃在孝期红杏出墙,这桩重罪一旦坐实,菁玉唯有死路一条,身败名裂,水林两家颜面扫地,即便她自尽也会被万人唾骂。
水溶把玩着那个荷包,眉峰渐起寒霜,他的妻子,入门至今从来没有给他做过针线,头一回动手做的荷包竟然被外头一个无名小卒先得了去,他不爽,十分之不爽,尤其这针线活还那么像葭雪的手艺,他越来越不爽了。
即使林菁玉不是葭雪,他们只是名义上的夫妻,但她的东西也不能被外人得了去,若流出去,便是可置她于死地的把柄利器,崔容此人,断断留不得了,水溶暗想,最后决定还是先问问菁玉的意思吧。
孝期分房,吃饭却不必分开,两人一起用过晚饭,水溶笑道:“过两天就是你生日了,我给你准备了礼物。”说完吩咐凝霜去他的书房取了一个锦盒过来。
正月初八是水溶的生日,菁玉送了他一个束发的玉冠为礼物,她又不是他真正的妻子,送针线总觉得有点暧昧,还是送点最俗气的金玉算了,最妥帖,不会产生丝毫误会,因此她以为水溶送她的礼物也无非首饰衣料之类的,等凝霜呈上锦盒,她打开一看,里面却是一排布帛,上面整齐排列着针灸器具,规格齐整,质量上乘,她近日跟着安然学针灸,水溶并未在旁,他居然也知道,还送来这些针具,心头微微一动,她抬头对水溶感激地笑道:“谢谢你,这个礼物我很喜欢。”
水溶道:“喜欢就好,如有需要,也可以拿我练手。”
屋里的丫鬟们都不由得打了个激灵,她们生病最怕扎针,看着就心里毛毛的,王爷居然跟王妃说可以拿他来练手,可见王爷果然疼爱王妃,菁玉的几个陪嫁丫鬟乐得心里都开花了。
菁玉亦大为意外,拈出一根针在水溶眼前晃了晃,“我可是新手,你就不怕我把你扎坏了?”
水溶莞尔道:“师父说你是学医的奇才,即便扎坏了,我相信你也能把我救回来。”
“你这么信我,我岂能辜负了你的信任,那就一言为定。”菁玉自然不是新手,但水溶主动当试验品,她求之不得,多年没给人针灸,她也怕生疏了,而且水溶乃习武之人,体内多少有点伤患,趁机给他治了也好。
生日礼物送完,就该说正事了,水溶屏退了屋里所有的丫鬟,从怀里掏出一个雪青底色绣白莲的荷包,放到菁玉面前。
“这不就是我丢的那个荷包,怎么在你这?”菁玉吃了一惊,隐约有不详的预感。
水溶直截了当地道:“不是丢了,是被人偷了,落到许鸿才手里,被我的人截了下来。”
听到许鸿才这个名字的刹那,菁玉的眼睛立即冷了下去,偷荷包的人不仅仅想要她的命,还想让她身败名裂,让北静王府与林家沦为笑柄。能偷到她房里的东西,必然是她身边亲近的人,肯定不是红藤,红藤虽然性子软了些,但做不出这种事情,那么……就只能是崔容了。
菁玉紧紧攥着那个荷包一言不发,冰冷的寒意沿着脊梁骨缓缓向上蔓延,冷彻心扉,崔容,原来你那么恨我,恨不得将我打入泥淖,连带我的家人也抬不起头来。
菁玉暗中调查过崔容到了王府之后的生活,没日没夜地干活,随处可见的羞辱,更加重了她的负罪感,她想保护崔容,让她平平安安地过完一生,哪怕没有锦衣玉食,也能像李若那般清静自在。可她低估了仇恨的力量,低估了那地狱般的日子对一个人的摧残,此时的崔容,只怕会将她的好意保护当做炫耀,当做施舍,崔容只会更加恨她,恨她恨到竟然用这种方法来杀死她。
这罪名无须坐实,三人成虎人言可畏,只要流言蜚语传播开来,就是足以杀死人的利器。
菁玉沉默不语,过了好久,听到耳畔响起水溶的声音:“你知道是谁做的,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给她一个机会。”菁玉用手支着额头,心乱如麻。
水溶低低叹息,这个结果在他的预料之中,菁玉对安郡王动手时干脆利落,却在这件事上狠不下心,道:“那就把她送庄子上去吧。”
“不行!”菁玉蓦然抬头看向水溶,果断地否决了他的提议,“庄子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她一个姑娘家,无依无靠,去了还不任人欺凌,而且那种地方男人多,容易出事。”
水溶微微一怔,脑海里浮现青莲峰往事,葭雪失了功力,还不顾一切地护着刘英,林菁玉在这一点最像她,他不能理解,两世都不能理解为什么会有她们这种女人,“她都这么害你了,你竟然还为她考虑。”
菁玉苦笑道:“事出有因,她不敢恨这个强迫女子裹脚的世道,不敢恨给她裹脚的父母,不敢恨颁布放足令的太/祖皇帝,更不敢恨重申放足令的当今圣上,那就只能恨我了,我也是女子,我理解她。”
水溶心头大震,“你理解她,她未必理解你,留她一命,你已经仁至义尽了。”
菁玉揉了揉太阳穴,“痛苦地活着比死亡更加折磨,既然活着,那就好好地活着。我只给她这一次机会,要是她还想害我,就把她送蟠香寺吧,李若会开解她。”她对崔容有愧,还没愧疚到用自己一条命和林家的名声来抚慰崔容充满仇恨的心,但她也不能杀了崔容,她的寿命不多,折寿十年立即就死了。
水溶的意思是杀了崔容永绝后患,但菁玉执意要留崔容一命,他若背地里动手,就言而无信了,罢了,那就依菁玉之言,再给崔容一次机会。
崔容识字,一直在书房伺候,菁玉特意把荷包佩在身上,果不其然在崔容脸上看到了难以掩饰的震惊慌乱,很快恢复如常,装作没看到似的开始磨墨。
“王妃,这荷包不就是上个月丢失的那个?您找到啦。”半夏当初几乎把整个房间都翻遍了,她对这个荷包印象很深。
菁玉有意无意地看了崔容一眼,敏锐地捕捉到她眼角的一丝不安,淡然笑道:“是我丢的那个,王爷找到了。”
崔容的手蓦然一抖,溅出几滴墨汁,飞到菁玉身上,柔白的丝绸褙子上登时染上几个黑点,崔容两腿一软给菁玉跪下,颤声道:“王妃恕罪,奴婢不是故意的。”崔容浑身出了一层冷汗,这荷包她偷走藏了一个月,昨天早上刚给许鸿才,第二天就回到了林菁玉手里,还是北静王送来的,难道……崔容双手紧紧抠在地上,止不住地发抖,不用说,北静王定是早就派人监视她了。
她以为此计必成,林菁玉必定身败名裂,却怎么也没料到,她的一举一动,竟然都在林菁玉的掌控之中,林菁玉表面上对自己多好,一转身就派人监视她,太阴险了!这样她就能名正言顺地要了自己的命。
菁玉伸手扶起崔容,看着她的眼睛道:“没事,我又不会怪你。”
那眼神意味深长,菁玉话里有话,崔容如何听不出来,她其实说的是荷包的事情不会追究了,崔容心虚地低着头不敢和菁玉对视,忐忑不安地道:“多谢王妃。”
菁玉没有起身去换衣裳,看着崔容道:“你在我这待了八个多月,看医书可有所感?”
菁玉不阻止丫鬟读书识字,有丫鬟想看医书她也会教导指点,可惜医书深奥,看医书的人寥寥可数,而崔容是看得最认真的一个,菁玉只以为崔容对医学有兴趣,想把她往这上面培养,她哪里知道,崔容看医书,为的是要她林菁玉的命。
“廖慰吾心。”崔容垂首低声回道,紧握双手,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廖慰吾心。”菁玉重复着崔容的话,似也对自己说,唇角的笑容无端端添了些许落寞。
崔容回到自己的住处,双腿就软了,瘫坐在椅子上像被抽干了一般没有丝毫力气,林菁玉比她想象中更加难以对付,她明明把荷包给许鸿才那个大傻帽了,才不到一天就到了水溶手里,让林菁玉身败名裂这条路行不通了,她做了这种事,林菁玉完全可以发落了自己,为什么她没有?
留她一条命,好让她看着林菁玉如何风光,看着她自己在尘埃里挣扎,无非在炫耀她林菁玉今时今日夫贵妻荣,她崔容是奴婢蝼蚁,林菁玉低头俯视着泥淖中的她,居高临下地给一点可怜的施舍。
不!她才不要仇人怜悯施舍自己!崔容竭力告诉自己,她沦落至此,全都是拜林菁玉所赐!
很多年前,人生初见,十来岁的小姑娘哪有官场利益纠葛的心思,崔玮的官位还在林海之上,淮扬地面上,崔家嫡女地位最高,众星捧月,林菁玉不过是众多星星之中最明亮的一颗,而她崔容是最为耀眼的明月。一夜之间,就因为林菁玉那一席话,皇帝一旨放足令,崔家女儿便再也嫁不得门当户对的人家。
小脚女不得诰封,娶了小脚女不得袭爵,谁还敢顶风作案娶她们进门为妻,她原本是可以当侯府夫人的,却因此被退婚,被父亲送回了老家,高不成低不就,便是身份门第远低于她的寒门举人也嫁不得了——将来入朝为官,妻子因小脚不能诰封,丢的还不是夫家面子,她们崔家女儿的择婿范围,就只能是商户了。
士农工商,商贾末流,堂堂巡抚千金竟沦落到嫁商户为妻,这是何等的奇耻大辱!那段时间,恨不得将林菁玉生吞活剥的人岂止崔家。这件事催化了淮扬的势力倾向,崔玮和李迅投靠了安郡王,合谋构陷林家,反倒落得抄家灭族。
女眷入牢,堪比地狱,女犯进了监狱,哪个还能清清白白地出来,崔容不是幸运儿,如何能避过这种厄运。她留着性命出来了,被发配到北静王府为奴,北方京城无人裹脚,她一个南方小脚女顿时成了府里的稀奇物件,看热闹的人比比皆是。
更何况,她曾经还是巡抚千金,高高在上的官家小姐沦为奴婢,谁都上赶着来踩一脚落井下石,指使她干最肮脏的活计,看着她走路都走不稳还要提着恭桶倒夜香那滑稽的样子哄然大笑,她不能走太长时间的路,最后疼得只能在地上爬,还有人跑过来在手上踩一脚。
三寸金莲,世人都说这是身份高贵的象征,她自小忍痛裹足,谁人不赞崔家姑娘女德出众,可一朝跌下云端,他人就能随意用她残疾的双脚来耻笑羞辱她。
这一切,统统都是林菁玉害的!
崔容抚摸着发髻上的涂银铁簪,不能利用许鸿才,那就靠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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